“哈哈哈,終于回來了!就是這個味道,嗚嗚嗚……”
船只剛一靠穩,跳板搭好,數百人便迫不及待地涌了出來。他們一個個衣衫襤褸,布料上滿是污漬與破洞,頭發枯槁凌亂,臉上沾著風霜與塵土,看上去形容憔悴,卻難掩眼底那股近乎瘋狂的激動。
剛踏上岸邊的土地,許多人便再也支撐不住,不顧周遭的目光,“噗通”一聲跪倒在地。有人俯身緊緊貼著地面,用臉頰親昵地親吻著腳下的泥土,仿佛那是什么世間最珍貴的寶物;更有人伸出顫抖的手,一把一把抓起地上的泥土,毫不猶豫地往嘴里塞去,粗糙的泥土混著淚水被用力吞咽,喉嚨里發出壓抑的嗚咽,淚水卻像斷了線的珠子般滾落,分不清是喜極而泣,還是積壓已久的委屈與辛酸在此刻徹底爆發。
這數百人的隊伍,再加上這般近乎失態的舉動,瞬間就成了碼頭邊最惹眼的存在。周圍原本忙著裝卸貨物、核對清單的人們,都紛紛停下了手中的活計,目光齊刷刷地投了過來,交頭接耳的議論聲像潮水般涌開。
“哎,你們看,這船的樣式,倒像是新城的船啊。”人群里,一個聲音率先響起,說話的是個腦滿腸肥的商人,他常年往來于碼頭,見慣了各式船只,此刻瞇著眼打量著那些破舊的船身,語氣里帶著幾分不確定,“只是……這群人怎么這般模樣?衣衫破成這樣,一個個跟從泥里撈出來似的,看著可不像新城的人啊。”
那名胖子身邊的同伴,個子不算太高,為了能看得更清楚些,特意使勁踮起腳尖,脖頸也跟著往前伸了伸,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遠處那艘漸漸靠近的船,從船頭到船尾,連船身的木板紋路、掛著的帆的邊角都細細打量了一番。片刻后,他緩緩放下腳跟,若有所思地對著胖子點了點頭,開口說道:“你還別說,這船的樣式,確實跟當年新城的船有幾分像。只是這都多少年沒見著了,印象里的新城船隊要氣派得多,眼前這艘瞧著……又好像哪里不太對勁兒。”
雖說朱高煦帶著他的人離開新城已經有些年頭了,可鎮上的人們早就喊順了口,至今還是習慣性地把他手下的士兵稱作“新城士兵”,把他統領的船隊叫做“新城船隊”,仿佛這稱呼早已刻進了日常里。
更何況,朱高煦離開新城本就過了許多年,這些年里,新城船隊幾乎就沒在這個碼頭上露過面,大家對那些船的記憶早就有些模糊了。再瞧瞧眼前這艘剛抵岸的船,船身斑駁,木板像是被歲月和風浪啃噬得有些變形,帆布也透著股陳舊的灰敗感,瞧著比記憶中那些光鮮的新城船隊破舊了不少。種種原因加在一起,讓圍在碼頭邊的人們你看看我,我看看你,一時間誰也說不準,這到底是不是當年那支熟悉的船隊。
“不是說朱高煦在外面建立了個叫東夏的國家嗎?怎么瞧著眼下這光景這么落魄,該不會是在那邊碰上了什么厲害的對頭,混不下去了才來咱們大明求救的吧?”
人群里,有人帶著幾分幸災樂禍的意味,故意揚高了聲音說道,眼神里還透著點看熱鬧的戲謔。
這話一出,周圍原本只是小聲議論的人們,不少人都跟著點起了頭,覺得這猜測似乎有些道理。
“你還真別說,這幾年啊,東夏那邊的消息確實是一點都沒傳過來了,就跟憑空消失了似的。”一個年紀稍長些的漢子摸著下巴接口道,“依我看,說不定還真讓他說著了,指不定是遇上什么天大的難事了呢。”
旁邊幾人也紛紛附和,七嘴八舌地討論起來,一時之間,碼頭邊的氣氛里又多了幾分猜測與探究。
周遭的議論聲嗡嗡作響,像是無數只蜜蜂在耳邊盤旋,有驚嘆,有揣測,也有隱隱的關切。戰船上下來的那群漢子,此刻終于用力抹了把臉,將眼眶里打轉的淚意硬生生憋了回去。海風吹得他們的衣襟獵獵作響,露出的胳膊上滿是新舊交錯的傷痕,那是常年與風浪、與未知險境搏斗的印記。
為首的漢子緩緩直起身,他那張飽經風霜的臉上,橫七豎八的刀疤如同蜿蜒的溝壑,每一道都刻著八年來的生死瞬間——或許是與海盜纏斗時留下的,或許是在蠻荒島嶼上遭遇野獸時掙下的。他深吸了一口帶著熟悉泥土氣息的空氣,胸腔微微起伏,隨即大手猛地一揮,粗啞卻有力的聲音穿透了周遭的嘈雜:“都打起精神來,弟兄們,咱們——回家了!”
這聲音不高,卻像一塊投入靜水的石頭,在眾人心湖里激起千層浪。
此人正是二虎。八年前,他領了朱高煦的命令,帶著一隊弟兄揚帆出海,那時心里揣著的,是建功立業的豪情,更是一兩年內便能凱旋的篤定。可誰曾想,這趟海路遠比想象中漫長艱險,洋流詭譎,島嶼密布,多少次在風暴中險些傾覆,多少次與陌生部族周旋,一晃眼,竟是八個寒暑過去了。
如今雙腳終于踏在故土的土地上,泥土的芬芳混著遠處田埂的氣息鉆入鼻腔,二虎的心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了,又酸又燙。歸心似箭早已不足以形容他此刻的心情,他只想一步就跨到家門口,看看分別時還年輕的妻子是否添了風霜。
“是!”
一聲應答如同驚雷炸響,震得空氣都仿佛在震顫。那些曾是新城士兵的漢子們,聽到“回家”這兩個字,積壓了八年的情緒瞬間找到了出口,一個個漲紅了臉,喉嚨里爆發出壓抑已久的嘶吼。那聲音里有狂喜,有委屈,有對故土的無限眷戀,更有終于得償所愿的滾燙熱意,驚得海鳥都撲棱棱從船桅上飛起,盤旋著掠過頭頂的天空。
“搬東西!”
二虎再次開口,聲音里帶著不容置疑的果決。話音未落,身后的士兵們早已行動起來,轉身大步流星地沖回戰船。甲板上頓時響起密集而整齊的腳步聲,像是在為歸家的序曲打著節拍。他們熟稔地解開固定箱子的繩索,兩人一組,一人在前穩住箱體,一人在后托住箱底,動作麻利卻絲毫不亂。
一個個沉甸甸的木箱被穩穩地抬下船梯,順著搭好的木板滑到岸邊,碼放得整整齊齊。箱子表面蒙著一層薄薄的海塵,邊角處有些磨損,卻更顯其經歷了遠涉重洋的不易。
“珊瑚、象牙、寶石……好多寶貝!”
人群中不知是誰先發出一聲驚呼,緊接著,此起彼伏的抽氣聲在岸邊炸開。那些從戰船上搬下來的箱子,不少都敞著蓋子,里面的物件在陽光下閃著晃眼的光——殷紅如血的珊瑚枝丫形態各異,有的像伸展的鹿角,有的似綻放的花朵;瑩白的象牙雕琢著繁復的花紋,一看便知是巧匠之手;還有各種顏色的寶石,藍寶石像凝結的海水,紅寶石似燃燒的火焰,每一顆都飽滿剔透,看得人眼睛發直。
周圍看熱鬧的人瞬間被這陣仗驚住了,不少人下意識地往前湊了湊,喉嚨里發出抑制不住的驚嘆,呼吸都跟著急促起來。那一雙雙眼睛里,有羨慕,有渴望,更有幾分按捺不住的貪婪。若不是看到二虎和他身后那群弟兄個個身形彪悍,臉上帶著風霜磨礪出的狠厲,再加上隱約聽說他們是從遠洋回來的——那地方的軍伍素來不好招惹,恐怕早就有人按捺不住,想沖上去分一杯羹了。
即便是這樣,人群里還是有些騷動,有人交頭接耳,聲音壓得極低,眼神卻依舊黏在那些箱子上,久久挪不開。
二虎脊背挺得如標槍一般筆直,臉上那幾道刀疤在陽光下更顯剛毅。他刻意讓這些財富暴露在眾人眼前,便是要讓所有人都看看,他們這八年出海,不是虛度光陰,更不是徒勞無功。
整整七八年的光陰,漂泊在萬里之外的海域,歷經無數生死考驗,若是空著手回來,他二虎自己都覺得愧對朱高煦的托付,愧對那份沉甸甸的信任。如今,這些珊瑚、象牙、寶石,便是他們踏浪搏風的見證,是獻給二公子的答卷,更是要向天下人證明,當初二公子派遣他們出海的決策,何其英明,何其遠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