整整七八年的光陰,漂泊在萬里之外的海域,歷經無數生死考驗,若是空著手回來,他二虎自己都覺得愧對朱高煦的托付,愧對那份沉甸甸的信任。如今,這些珊瑚、象牙、寶石,便是他們踏浪搏風的見證,是獻給二公子的答卷,更是要向天下人證明,當初二公子派遣他們出海的決策,何其英明,何其遠見。
周圍傳來的一聲聲抑制不住的吞咽口水聲,在二虎聽來,反倒像是對他們功績的無聲喝彩。他嘴角噙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,心中暗道:消息想必已經傳到二公子耳中了,他老人家得知他們歸來,又帶回來這么多東西,定會欣慰的吧?
然而,左等右盼,預想中朱高煦的身影并未出現。取而代之的,是一群身著官服、行色匆匆的人——正是市舶司的官員,他們顯然是聞訊趕來,臉上帶著幾分急切與鄭重,快步朝著這邊走來。
市舶司官員薛洋氣喘吁吁地趕到岸邊,額頭上還帶著急出來的薄汗。他一接到消息說有十多艘大船靠岸,還鬧出不小動靜,便不敢耽擱,立刻帶著手下匆匆趕來。
目光掃過那堆積如山的寶箱,薛洋的眼睛也不由得直了直,喉結下意識地上下滾動了一下,強壓下心頭的震動。這些箱子里的寶貝,哪怕只是露出來的一角,也足以讓尋常人望塵莫及,他在市舶司待了這些年,見過的珍奇不少,卻也從未一下子見到這么多集中在一起。
再看二虎一行人,個個腰挎兵刃,身上帶著一股久經沙場的悍氣,尤其是為首那刀疤臉,眼神銳利如鷹,讓人不敢小覷。薛洋本想依照規矩呵斥他們未經報備便隨意卸貨,可一看這陣仗,又摸不準對方的來路——能調動這么多船,還帶回這等財富,絕非尋常人物。
他心里打了個突,不敢貿然得罪,只能站在幾步開外,盡量讓自己的語氣顯得客氣些,卻又難掩那份警惕,揚聲問道:“不知各位好漢是……從何處而來?”
薛洋身后跟著百八十名燕軍,這些平日里負責碼頭安全的士兵,此刻一個個緊繃著神經,手按在刀柄上,額角甚至滲出了細密的汗珠。他們人數本就少于對方,再看看二虎帶來的那數百號人——個個站姿如松,眼神里透著一股子狠戾,那是常年在生死邊緣打滾才磨礪出的煞氣,仿佛只需一個眼神,就能讓人從骨子里發冷。
燕軍士兵們心里清楚,這群人絕不好惹。那股子兇悍勁兒,不是尋常碼頭潑皮能比的,更不是他們日常對付的小毛賊可及的,仿佛下一秒就能撲上來,將他們撕成碎片。
他們的直覺半點不假。一支隊伍的強弱,往往從精氣神里就能窺見一二。二虎帶著這些弟兄,在異國他鄉征戰了整整八年,每天都在刀口上舔血,與驚濤駭浪搏斗,同蠻夷海盜廝殺,能從那樣的絕境里活下來的,哪一個不是身經百戰、以一當十的狠角色?他們身上的每一道傷痕,都在訴說著生死考驗;他們眼中的每一分銳利,都藏著浴血奮戰的底氣。別說這百八十名燕軍,便是再多些人,他們也未必會放在眼里。
二虎并未將燕軍那緊繃的警惕放在心上,他神色坦然,對著薛洋拱手行了個端正的禮,聲音沉穩有力:“在下新城開疆軍陳二虎,外出征戰,今日凱旋而歸!”
“開疆軍陳二虎?”薛洋眉頭微蹙,嘴里低聲重復著這個名號,一時之間有些茫然——在他的印象里,從未聽過這號人物。
可就在這遲疑的片刻,他腦中忽然像有一道閃電劈過,某個被塵封的記憶猛地翻涌上來。八年前,新城確實有一支軍隊奉命出海,那在當時也是件不小的事,只是歲月流轉,那支隊伍久無音訊,早已被許多人淡忘。
薛洋的神情驟然一怔,眼睛倏地睜大,失聲驚呼出來:“莫非……莫非是八年前,奉了二公子令出海的那支新城軍隊?!”
他一邊說,一邊上下打量著二虎和他身后的隊伍,那股子久經風浪的悍然之氣,還有眼前這堆積如山的海外珍寶,無一不在印證著這個猜測,讓他心頭又驚又奇。
換作旁人,或許真的對“新城開疆軍”這個名號一無所知,畢竟這支隊伍遠在海外八年,消息早已沉寂。但薛洋不同,他早年曾跟著袁忠去過高麗,彼時同行的隊伍里就有不少新城士兵。行軍途中閑聊時,那些士兵偶爾會提起開疆軍的種種,說他們是新城最敢拼殺的隊伍,專往最險最遠的地方去,為的是拓土開疆。
后來從高麗回來,薛洋這批年輕有為的官員恰逢朱棣用人之際,都得了重用。他因做事干練、心思縝密,被分到了市舶司,負責津口碼頭的管理,這一干便是數年。只是開疆軍的名字太久沒有入耳,那些零碎的聽聞漸漸被日常瑣事覆蓋,所以乍一聽“陳二虎”和“開疆軍”,他才沒能第一時間將記憶里的碎片拼湊起來。
此刻想通關節,薛洋再看二虎等人,眼神里的警惕淡去不少,多了幾分了然與敬佩。能在海外征戰八年還活著回來,這支隊伍的厲害,他當年從那些新城士兵口中便已略知一二。
聽到薛洋竟還知曉他們的存在,二虎臉上的線條柔和了許多,嘴角也微微揚起:“正是我們。當年出發時,這碼頭還沒這般氣象,如今放眼望去,船只往來不絕,碼頭也擴得這般寬敞,我都快認不出來了。”
他緩緩轉過身,目光掃過眼前繁忙的景象:規整的棧橋向海中延伸,往來的腳夫扛著貨物穿梭不息,遠處還有新修的倉庫鱗次櫛比。八年前的記憶與眼前的實景在腦中交疊,不由得生出幾分物是人非的感慨,輕聲嘆了口氣。
薛洋在一旁聽著,心里卻暗暗思忖:變化何止是碼頭。這八年里,新城早已不是當初的模樣,就連那位派遣他們出海的二公子朱高煦,也早已不在新城了。
“各位辛苦了!”
薛洋望著眼前這幾百條漢子,雖然不少人面帶風霜,眉宇間帶著長途跋涉的疲憊,甚至能看出幾分因水土不服留下的菜色,可那挺直的脊梁、炯炯有神的眼睛,卻透著一股擋不住的精氣神,仿佛只要一聲令下,便能立刻再度披甲上陣。
他不由得肅然起敬,鄭重地拱手行了一禮。想當年在高麗,他與新城的士兵共事過不短的時日,深知這些人骨子里的堅韌與赤誠——他們說話直來直去,做事卻從不打折扣,認定的事便會拼盡全力。正因為有過那樣的交集,此刻面對同出一脈的開疆軍,薛洋心中自然生出幾分親近與敬意,語氣也格外真誠:“八年征戰,能平安歸來便是天大的福氣,快些歇歇,我這就讓人安排住處與吃食。”
“為二公子辦事,一點都不辛苦。”
二虎擺了擺手,語氣里滿是真摯,脊背挺得更直了,仿佛那八年的風霜與艱險,在提及“二公子”三個字時,都化作了值得的勛章。
這話絕非客套。他心里比誰都清楚,當年若不是朱高煦看中他,給了他機會,他或許早就淹沒在底層的掙扎里,不知死在哪個無人問津的犄角旮旯。是二公子給了他領兵出海的信任,給了他家人安穩生活的保障。如今,想到家里的老婆孩子能衣食無憂,過上安穩日子,便是再累再苦,闖過再多刀山火海,他也覺得值了。這份心意,沉甸甸地壓在心底,讓他說起話來,目光都亮得驚人。
“只是……”薛洋剛說了兩個字,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要緊事,趕忙往前湊了半步,語氣帶著幾分急促:“二虎將軍,有件事我得先跟您說清楚——現在二公子已經不在新城了。”
他頓了頓,見二虎臉上露出錯愕,又趕緊補充道:“新城如今是燕軍在管理,而二公子帶著先前的新城百姓,早在五年前就遷往扶桑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