可戶部侍郎這撥人卻并不十分憂心。在他們看來,南方與北方的情勢本就大不相同。北方的世家大族,一來在元朝統(tǒng)治時期便屢屢受挫,二來地域上離政治中心過近,時常卷入權(quán)力紛爭,早已被折騰得元氣大傷,各家只顧著自保,勢力分散,根本成不了氣候。
而他們這些南方世家則不然。元朝時,南方遠離中樞,所受的政治風波影響極小,幾代人安心經(jīng)營下來,根基早已扎得極深。加之南方各大家族之間向來互通聲氣、相互扶持,盤根錯節(jié)之下,早已形成了一股不容小覷的龐大力量。他們篤定,朱棣即便南下,要想穩(wěn)固南方的統(tǒng)治,也繞不開他們這些在地頭深耕多年的世家勢力,未必敢輕易動他們。
即便是當年朱元璋在世,權(quán)勢如日中天,以雷霆手段整頓朝綱、壓制各方勢力,也未能將南方這些盤根錯節(jié)的世家徹底打壓下去。那些家族在南方經(jīng)營數(shù)百年,早已與當?shù)氐耐恋?、民生、商業(yè)緊密交織,如同老樹盤根,難以撼動。
如今朱棣雖在北方聲勢浩大,引得朝野震動,但南方的世家大族卻自有盤算。他們篤定,朱棣若真能南下定鼎,要想迅速穩(wěn)住江南半壁的局勢,安撫民心、恢復生產(chǎn)、掌控賦稅,終究繞不開他們這些在地方上根深蒂固的勢力。畢竟,治理南方的繁雜事務,離不開熟悉當?shù)仫L土人情、手握實際資源的他們。
“你……你們……”兵部侍郎的手指劇烈地顫抖著,指著面前這些面色平靜的官員,胸口劇烈起伏,氣得幾乎說不出完整的話來。他恨不得沖上前去,狠狠給這些人幾巴掌,好打醒他們渾渾噩噩的心思。
這些人的盤算,他何嘗不清楚?可越是明白,心中的怒火就越是熾烈。這群人真是蠢得無可救藥!朱棣難道真的無法南下嗎?不過是覺得時機未到罷了。一旦他徹底掌控了北方,整合好所有力量,屆時揮師南下,定會如摧枯拉朽般將整個大明一口吞下。
到了那個時候,這些自以為根基深厚、能與朱棣討價還價的世家,恐怕連絲毫浪花都翻不起來。他們太把自己當回事了,真以為憑著那點盤根錯節(jié)的勢力,就能在絕對的實力面前保全自身?等到燕軍鐵蹄踏遍江南,他們今日的從容與算計,終將變成泡影。
兵部侍郎死死咬著牙,指甲幾乎要嵌進掌心,殿內(nèi)的沉默在他眼中,已成了最刺眼的懦弱。
兵部侍郎將眼前的局勢看得透徹分明,正因為如此,他才急切地提出要盡快與狼軍聯(lián)手。在他看來,眼下燕軍雖勢頭正盛,卻仍需分心穩(wěn)固北方地盤,正是最為忙碌的時刻。這時候若能抓住時機,與狼軍暫時放下嫌隙,合力北上,或許還能爭取一線生機。
他心里清楚,時間拖得越久,對大明就越是不利。燕軍的實力本就強勁,一旦讓他們徹底理順北方事務,休養(yǎng)生息、擴充軍備,只會變得更加強大。到那時,別說主動出擊,恐怕連自保都成了奢望,大明最后的翻盤機會,也就徹底斷送了。
“哼,以往狼軍氣焰囂張,野心勃勃,那是被你們這般一味縱容、處置不力給養(yǎng)出來的!”兵部侍郎一聲冷哼,語氣中帶著難以掩飾的不滿,隨即話鋒一轉(zhuǎn),銳利的目光掃過眾人,“但如今情勢不同了——朱棣的信明擺著是將他們列為清除目標,這般被燕軍盯上,我就不信狼軍還能高枕無憂。他們眼下的處境,比我們更需要盟友,更需要借力自保?!?/p>
他頓了頓,聲音愈發(fā)沉穩(wěn):“此時與他們聯(lián)手,并非我們求著他們,而是彼此各取所需。狼軍要借朝廷之勢抗衡燕軍的壓力,我們要借他們的力量分擔北上的阻力,這般局勢下,他們沒有理由拒絕?!?/p>
“哦?錢大人這話的意思,是說狼軍往日不需要我們時,便將朝廷棄如敝履,如今他們有了難處,需要借力了,我們反倒要巴巴地湊上去?”戶部侍郎慢悠悠地摸了摸頜下的胡須,語氣里帶著幾分毫不掩飾的譏諷,“您這是把我大明朝廷當成什么了?召之即來、揮之即去的工具不成?”
他這話像一根細針,精準地刺向了兵部侍郎提議中的軟肋。殿內(nèi)不少人聞言,都微微頷首——狼軍素來反復無常,先前朝廷招安時他們那般傲慢,如今即便主動示好,難保日后不會故態(tài)復萌。若是此刻熱臉貼了冷屁股,或是將來被反咬一口,朝廷的體面與安危,又該如何維系?
“放你娘的屁!”兵部侍郎再也按捺不住,猛地一拍案幾,破口大罵起來。他明明說的是眼下與狼軍聯(lián)手的緊迫性與必要性,是為了應對燕軍的威脅,可這些人偏偏故意曲解,將話題引向旁枝末節(jié),句句不離體面與風險,全然不顧大局。
“錢大人,朝堂之上,乃議事之地,豈可如此無禮!”旁邊一位須發(fā)花白的老臣皺緊眉頭,出聲喝止。殿內(nèi)本就緊繃的氣氛,因這聲怒罵更顯混亂,連朱允炆也不由得皺起了眉頭,望著下方爭執(zhí)不休的群臣,眼神愈發(fā)晦暗。
兵部侍郎深吸一口氣,胸腔仍因方才的怒火微微起伏,但語氣已平復了許多,只是那雙眼睛里的急切絲毫未減。他定定望著眾人,一字一句認真開口:“現(xiàn)在真不是計較這些細枝末節(jié)的時候。眼下朱棣才是懸在我們頭頂?shù)睦麆?,是心腹大患。只要能合力將他擊敗,平定北方,那所謂的狼軍,根本翻不起什么大浪。他們不過是些趁亂作祟的小丑,也只敢在我們與燕軍膠著時興風作浪罷了?!?/p>
他頓了頓,目光掃過殿內(nèi)每一張臉,加重了語氣:“當務之急,是要分清事情的主次。朱棣若除,狼軍不足為懼;可若被狼軍絆住手腳,讓朱棣得了喘息之機,到時候我們連后悔的余地都沒有。還請諸位以大局為重!”
“我倒不這么看?!睉舨渴汤晌⑽P起下巴,語氣中透著幾分堅持,“自古便有‘攘外必先安內(nèi)’的道理,眼下只有先將狼軍這類起義軍徹底肅清,我們才能卸下后顧之憂,集中全部精力應對燕軍,不是嗎?”
他頓了頓,目光轉(zhuǎn)向朱允炆,語氣愈發(fā)篤定:“況且,燕王既然許諾了三年不南下,這便是天賜的機會。如今我們的確難與燕軍抗衡,但有這三年時間,只要朝廷勵精圖治,整頓軍備、安撫民生、積蓄糧草,未必沒有與燕王一較高下的資本。到那時兵強馬壯,再與之一戰(zhàn),勝算總要大得多。這三年緩沖,是我們絕不能浪費的轉(zhuǎn)機啊?!?/p>
“勵精圖治個屁!”兵部侍郎再也按捺不住,吹胡子瞪眼地吼了出來,額上青筋突突直跳。
靠眼前朝堂上這些各懷心思的家伙,還想談什么勵精圖治?簡直是癡人說夢!就算朝廷真能靜下心來發(fā)展,速度又怎么可能趕得上勢頭正猛的燕軍?時間拖得越久,雙方的實力差距只會越來越懸殊,這是明擺著的事!
“錢大人,注意措辭,您又失言了?!币慌缘墓賳T連忙出聲勸阻,語氣里滿是無奈。
“我不光說臟話,我還想揍你們這幫糊涂蟲!”兵部侍郎怒不可遏,說著便往前沖,伸手就要去揪對面幾個老臣的胡子,似是想用這種方式發(fā)泄心頭的怒火。
好在旁邊幾位同僚反應迅速,連忙上前死死將他拉住,你一言我一語地勸著,這才勉強按住了他的火氣,沒讓這場朝堂之爭真的演變成拳腳相向的鬧劇。殿內(nèi)一時陷入詭異的寂靜,只剩下眾人粗重的喘息聲。
兵部侍郎的目光掃過殿內(nèi),心一點點沉下去。那些平日里稱兄道弟的同僚,此刻要么低頭不語,要么眼神閃爍,真正愿意站出來附和他的,竟只有寥寥兩三人。更多人抱著胳膊,像看一場與己無關的戲,臉上甚至藏著幾分看好戲的漠然。
他猛地甩開拉住自己的手,聲音帶著一絲顫抖:“好,好得很!你們都看著,都等著……等燕軍真打過來,看誰能跑得掉!”話落,他胸口劇烈起伏,一股無力感裹著寒意,從腳底直竄頭頂。
反倒是朱允炆在聽到戶部侍郎的話后,原本略顯沉郁的眼眸中倏地閃過一絲光亮,像是久暗的房間里驟然透進了一縷微光。
周遭眾人或許只當那是尋常的議論,未曾深思其中可能蘊含的轉(zhuǎn)機,可朱允炆心中卻掀起了不一樣的波瀾。旁人不知曉,他早已暗中布下后手,曾設法派人獲取了不少新城武器的圖紙。那些圖紙此刻還靜靜躺在密室之中,對應的武器尚未能真正鍛造出來,仍是停留在紙面上的構(gòu)想。
但他轉(zhuǎn)念一想,眼下雖未能成器,可三年的時間,足以發(fā)生許多變數(shù)。若是能在這三年里爭分奪秒,將圖紙上的武器一一變?yōu)楝F(xiàn)實,屆時手握這般利器,未必沒有扭轉(zhuǎn)乾坤、重掌局面的希望。這念頭如同一顆種子,悄然在他心底生根,讓他原本有些黯淡的神色里,多了幾分不易察覺的期待與篤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