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心里頭剛泛起一絲得意,眼角的余光瞥見周遭的動靜,猛地回過神來——這般模樣實在有失沉穩儀態。當下也顧不上多想,趕忙伸手端起桌上的茶杯,順勢將寬大的袖子往嘴邊一帶,恰好遮住了那泄露心緒的弧度。
他端著杯子,指尖在微涼的杯壁上輕輕摩挲著,暗自深吸了兩口氣,將那點悄然滋生的得瑟勁兒一點點壓下去。待臉上恢復了平和,他才放下杯子,語氣里帶著幾分恰到好處的謙虛,笑著說道:“哎呀,你這話說得太夸張了,哪有你說的那么好。房、義他們倆也都各有長處,做得很不錯的。說到底,不過是燕王殿下瞧著我們幾個性格、能力各有不同,才分別安排了適合的差事罷了。別看他們倆眼下的境況似乎不如我,可往后的路還長著呢,誰能說得準將來會怎么樣呢!”
馬小龍聽著這話,嘴角幾不可察地抽了抽,心里頭暗暗嘀咕:這熟悉的感覺又回來了。
想當年在一個宿舍同住時,張小虎就是這性子,骨子里藏著股自傲,偏偏又格外愛聽旁人的夸贊,哪怕只是一句隨口的認可,也能讓他偷偷樂上半天。本以為如今入了官場,經了些事,性子總會沉穩些,沒成想還是老樣子——不過是隨口夸了他一句,那點藏不住的情緒就差點繃不住,還非得借著謙虛的話頭繞上一圈,這脾性,是半分沒變啊。
他心里這般想著,臉上卻不動聲色,只端起酒杯又抿了一口,眼底掠過一絲無奈又帶著點熟稔的笑意。
“對了,”馬小龍話鋒一轉,刻意避開方才的話題,免得再看張小虎那藏不住得意的模樣,“現如今陳野在北平就職,你們倆可有見過面?”
他之所以這么問,是因為心里清楚,新城與北平離得極近,不過幾十里的路程,騎馬快些個把時辰便能到,便是乘車也用不了大半天。按說同在一處地界,又是舊日相識,沒道理連面都沒碰過才是。
張小虎剛把到了嘴邊的話咽回去,臉上還帶著幾分意猶未盡的神色,冷不丁聽到“陳野”兩個字,眼神頓時變了變,掠過一絲復雜難辨的異色。他微微垂下頭,肩膀也似松垮了些,透著幾分蔫蔫的垂頭喪氣,對著馬小龍點了點頭。
“哎,自然是見過的。”他嘆了口氣,聲音里沒了方才的那股子勁兒,“三年前陳野來新城大使館就職那會兒,恰逢燕王正全力推動新城和北平兩地的聯系貫通,修路、設驛、通商路,樁樁件件都得盯著。那段時間我們幾個幾乎腳不沾地,在兩地來回奔波是常事,也就有了不少和陳野碰面的機會。不止是我,房、義他們倆當時也在跟前忙乎,都跟他沒少聯系。”
“不是,說就說唄,你這一路上唉聲嘆氣的,到底是怎么了?”
馬小龍挑了挑眉,原本隨意搭在椅背上的手頓了頓,眼神里滿是好奇地看向身旁的人。他跟張小虎認識這么久,還少見他這副魂不守舍的樣子,從剛才碰面起就沒斷過嘆氣,活像個受了天大委屈的小媳婦。
張小虎像是就等著馬小龍這句話,他幾乎是在對方話音剛落的瞬間,猛地一拍自己的大腿,那力道大得連旁邊的桌子都跟著晃了晃,臉上是掩不住的懊惱:“還能是為什么!哎呀呀,你是不知道啊,陳野那小子——陳野!就是咱們以前總在一塊兒打球的那個!他竟然把張佳佳給娶走了!你說氣人不氣人?我這心啊,簡直像是被人狠狠攥了一把,疼得厲害!”
說著,張小虎還煞有介事地抬手捂了捂胸口,那模樣瞧著倒真有幾分痛心疾首的意思。不過他眼角的余光瞥見客廳里還有其他客人在低聲交談,立刻想起自己這會兒得端著點,不能失了分寸,于是那捂胸口的動作幅度收得極小,就像只是不經意間攏了攏衣襟。
他飛快地朝四周掃了一眼,隨即湊近馬小龍,腦袋幾乎要湊到對方肩膀上,用只有兩人能聽清的氣音低聲說道,聲音里還帶著點壓不住的憋屈:“你是沒瞧見,陳野那家伙成婚那天,笑得嘴角都快咧到耳根了,我這心里啊……唉!”話沒說完,又忍不住輕輕嘆了口氣,生怕聲音大了被旁人聽去笑話。
聽到這里,馬小龍先是微微一怔,隨即忍不住低低笑出了聲,眼角的笑意里帶著幾分了然。他腦海中自然而然地浮現出一道靚麗的身影,清晰得仿佛就在眼前。
張佳佳可是他們當年班里數一數二的姑娘。她有一雙格外明凈清澈的眼眸,像是盛著山間最純凈的泉水,看人時總帶著幾分溫和的笑意。皮膚是那種天生的白凈,配上得體的舉止,自有一股端莊秀氣的模樣。那會兒大家都還是半大的孩子,她卻已經隱隱透出幾分沉穩大方的大家風范,待人接物周到有禮,和班里其他咋咋呼呼或是羞羞怯怯的女孩比起來,當真算得上是鶴立雞群。
也難怪張小虎這副模樣,當年班里偷偷喜歡張佳佳的男生,掰著手指頭怕是都數不過來。
而且馬小龍心里清楚,光是他們宿舍那六個人里,就有三個對張佳佳動過心。那會兒宿舍的夜談會,幾乎每晚都繞不開她的名字——今天她穿了件新裙子,明天她在課堂上回答問題時條理清晰,甚至連她課間幫同學講題時的樣子,都能被大家翻來覆去地聊上半天。
其中數張小虎和房義最是積極,常常為了“張佳佳今天跟誰多說了句話”“她更喜歡哪種類型的男生”這類話題爭得面紅耳赤,有時嗓門大了還得被宿管阿姨敲窗戶警告。而當時的陳野,在這群嘰嘰喳喳的人里,一直是最沉默的那個。他總是要么靠在床頭看書,要么聽著大家爭論,偶爾被問到意見,也只是淡淡笑笑,說句“都挺好的”,從不多言,像個安安靜靜的背景板。
可誰能料到呢?當年那些咋咋呼呼、明里暗里較勁的人,最后都成了看客,反倒是這個一直默默無聞、不聲不響的陳野,成了最終抱得美人歸的人。馬小龍想著,又忍不住笑了笑,這世上的事,還真是說不準。
至于馬小龍自己,當年也確實覺得張佳佳長得十分漂亮。那會兒班里不少女同學家境普通,平日里穿著樸素,不太會打扮,而張佳佳不一樣,她是家境優渥的孩子,身上總帶著一種從容舒展的氣質,穿著得體大方,舉手投足間自有一番韻味。說她是班花,班里幾乎沒人會反對,實在是理所當然的事。
但馬小龍對她,自始至終都只是單純的同學情誼,從未有過別的心思。
這背后的緣由其實很簡單。馬小龍是從苦日子里熬過來的,小時候家里窮得叮當響,一家子連頓飽飯都難保證,那種捉襟見肘的窘迫,他至今記得清清楚楚。后來朱高煦到了新城,他爹馬三不知走了什么運,竟機緣巧合成了朱高煦身邊的大管家,家里的境況才一飛沖天,馬小龍也總算過上了不愁吃穿的日子。
可那時他已經十多歲,骨子里的東西早就定了型。哪怕日子好過了,他也從沒覺得自己能因此高人一等,反倒時刻記著,若是沒有朱高煦,自家說不定還在為生計發愁,他馬小龍什么都不是。這份清醒讓他做事一向穩扎穩打,從不做白日夢,更不會去想那些不切實際的奢望。
當年的張佳佳,一看就是家境優渥的姑娘,舉手投足都帶著底氣,而那時的他,除了剛能填飽肚子的安穩,什么都沒有。兩相對比,他連半分多余的念頭都沒起過,早早就在心里把那點可能冒頭的想法掐滅了——不是不認可對方的好,只是太清楚彼此之間的差距,與其異想天開,不如踏踏實實過自己的日子。
馬小龍抬手輕輕撓了撓鬢角,嘴角噙著笑意說道:“說起來,我倒是知道這事兒。只是那會兒手頭正忙著些雜事,實在抽不開身,沒能去新城參加陳野的婚禮,也算是個小遺憾。”
他頓了頓,又補充道:“這消息還是后來馮藤跟我閑聊時提起的。陳野到新城任職的第二年就跟張佳佳辦了婚事,這么看的話,估摸著兩人在這之前就已經悄悄有了聯系,不然哪能這么快就定了終身?”說這話時,他眼里帶著點過來人般的了然,畢竟能從同窗走到婚姻這一步,背后定然藏著不少不為人知的相處時光。
張小虎先是一臉惋惜地搖了搖頭,擺了擺手像是要把什么念頭甩開似的:“哎,算了算了,木已成舟,人都成了陳野那小子的媳婦,我再惦記著也沒什么意思……”
話剛說完,他話鋒猛地一轉,臉上的懊惱瞬間被一股看熱鬧的興味取代,眼睛都亮了幾分,湊近馬小龍壓低聲音樂呵道:“嘿,跟你說個事兒,你是不知道當時房義那反應!他得知張佳佳要嫁的是陳野,整個人都懵了,半天沒回過神來,一個勁兒念叨‘怎么會是他’。連他都沒料到,張佳佳最后選的竟是陳野——那小子平時悶不吭聲的,誰能想到藏得這么深,悄沒聲兒就把事兒給成了!”
他一邊說一邊忍不住嘿嘿直笑,那模樣,倒像是想起房義當時那副難以置信的表情,覺得格外有趣。
其實張小虎心里哪有什么真的惱怒,不過是借著這點由頭跟馬小龍打趣罷了。他清楚得很,過去的情愫早就在歲月里淡了,如今翻出來說,更多的是想借著這些年少時的細碎往事,和馬小龍一起回味那些同窗共讀的日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