其實張小虎心里哪有什么真的惱怒,不過是借著這點由頭跟馬小龍打趣罷了。他清楚得很,過去的情愫早就在歲月里淡了,如今翻出來說,更多的是想借著這些年少時的細碎往事,和馬小龍一起回味那些同窗共讀的日子。
畢竟兩人也有段日子沒見了,剛碰面時難免帶著點生疏,可這么一來二去地聊起當年的人和事,那些隔著時光的疏離感就像被暖陽曬化的薄冰,悄無聲息地消融了。眼下再看彼此,眼神里都多了幾分熟稔的熱絡,仿佛又回到了當年在宿舍里插科打諢的時光。
兩人就著朝堂瑣事與地方民情又閑聊了片刻,屋內的茶香還縈繞在鼻尖,忽聽得門外傳來一陣極輕的腳步聲。一個身著暗黃色宮裝、頭戴小帽的小太監弓著身子走了進來,他腳步細碎,幾乎沒發出什么聲響,徑直走到張小虎身邊,微微側過臉,用只有兩人能聽清的音量在他耳邊低語了幾句。
張小虎原本帶笑的臉色微微一凜,眼神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鄭重,他靜靜聽著,時不時幾不可見地點點頭。待小太監說完退到一旁,張小虎立刻從座位上站起身,下意識地抬手理了理衣襟——那身藏青色的官袍被他撫平了幾處褶皺,袖口也仔細捋了捋,直到衣袍妥帖整齊,才轉過身,對著馬小龍做出一個標準的邀請手勢,語氣恭敬:“馬大人,燕王有請!”
“嗯!”馬小龍應了一聲,只是這一個字里,卻藏著幾分不易察覺的緊繃。他深吸了一口氣,試圖讓胸腔里那顆有些發緊的心稍稍平復。雖說如今在東夏國,他官居高位,手握著不小的權柄,尋常官員見了都要禮讓三分,但這次不同——要見的是燕王朱棣,這還是他第一次如此直接地面對這位大人物,說不緊張是假的,方才閑聊時的從容淡定向來,此刻竟悄然被一絲忐忑取代,連手心都微微有些發熱。
在馬小龍的身影剛要挪動時,他身后的黑玄三人幾乎是同時反應過來,齊刷刷地從座位上彈起,看那架勢顯然是打算立刻跟上去。
可他們的膝蓋才剛離開凳面,還沒等邁出腳步,一旁的張小虎便不疾不徐地抬起了手,掌心朝前,攔住了他們的去路。“幾位,”張小虎的聲音平穩,卻帶著不容置喙的意味,“你們還是先在這兒稍坐片刻吧,燕王有交代,只單獨見馬小龍一人。”
之所以張小虎說話如此直接,沒有太多拐彎抹角的顧忌,其實是有緣由的。想當年張小虎在新城求學的時候,黑玄他們早已受了指派,外出執行暗探的任務,常年在外奔波,彼此之間從未有過交集,自然也就互不相識。正因如此,此刻對話時,張小虎也就無需考慮過往的情面或是復雜的關系,只需照實傳達指令便好。
黑玄的腳步猛地頓住,剛抬起的腳懸在半空,隨即緩緩落下。他眉頭微蹙,下意識地將目光投向身旁的馬小龍,眼神里帶著幾分猶豫和提醒——出門前,朱高煦特意叮囑過,要他寸步不離地貼身保護馬小龍的安全,此刻若是分開,總覺得有些不妥。
馬小龍敏銳地捕捉到黑玄投來的目光,立刻明白了他的顧慮。他微微側過身,對著黑玄遞去一個沉穩而篤定的眼神,那眼神里透著十足的把握,仿佛在說“不必擔心”。隨后,他開口輕聲道:“沒事的,你們就在這兒多坐一會兒,我一個人過去就行。”
黑玄看著馬小龍那坦然的神情,又想起出發前朱高煦的另一句吩咐——此次行動,隊伍里一切都以馬小龍的命令為準。既然馬小龍已經這么說了,顯然是有他的考量,自己便該遵從。于是,黑玄鄭重地點了點頭,重新坐回了剛才的位置,只是目光依舊不自覺地追隨著馬小龍的身影。
張小虎望著馬小龍的背影,又瞥了眼重新坐定、依舊身姿挺拔的黑玄三人,眼神里不自覺地流露出幾分羨慕。他在心里暗暗感慨,這位昔日同窗如今的發展真是令人咋舌,而且東夏國的士兵這般沉穩可靠,行事有度,也著實讓人佩服。
收斂了心緒,張小虎轉過身,朝著前方揚聲道:“走吧!”說完,他率先邁開腳步,走在前面引路,同時側過頭,示意馬小龍跟上。
此刻,眾人正身處歸德城主府之內,黑玄等人所在的待客廳,坐落于踏入府門后前院左側的位置。這處待客廳雖不算府中最核心的區域,卻也雅致得體,陳設著古樸的桌椅,墻上掛著幾幅山水字畫,透著幾分沉穩莊重的氣息,恰好適合招待初至的客人。
從前院往深處走去,便到了城主府的正院。這里是府中事務運轉與重要活動開展的核心地帶,議事廳、東西廂房、茶室、棋室等主要建筑都集中在此。待客廳的正后方,正對著東廂房。東廂房的布置相較于主院的其他建筑更為簡約實用,是專門供府中的晚輩或是身份地位稍低一些的賓客居住的地方,既保證了居住的舒適性,又巧妙地體現了府中的禮節與等級秩序。
若從東廂房出來,沿著東西走向、貫穿正院的巷子前行,途中會經過一間棋室。棋室內設有棋盤棋桌,墻上掛著棋譜,常有府中人或賓客在此對弈消遣,時而傳來落子的清脆聲響與輕聲的探討,為這座莊重的府邸添了幾分閑適之趣。穿過棋室繼續往前,不多時,便是府中處理要務的議事廳。議事廳高大寬敞,氣勢恢宏,屋內的梁柱雕刻著精美的花紋,正上方懸掛著“公正廉明”的匾額,盡顯威嚴,是城主與幕僚商議政務、接待重要人物的場所。
一路上,馬小龍目光所及之處,隨處可見身著甲胄、神情肅穆的官兵在各處要道值守。他們身姿挺拔如松,手按腰間佩刀,眼神警惕地掃視著來往動靜,連角落的陰影處都布有崗哨,防衛之嚴密,幾乎到了密不透風的地步。
馬小龍心里暗自思忖,這倒也在情理之中。畢竟燕王抵達歸德府的時日尚短,對于城主府內里的格局、陳設乃至那些不為人知的角落,顯然還沒能完全摸清。誰也說不準這深宅大院里會不會藏著什么隱秘的暗道、暗門,萬一被別有用心的歹人鉆了空子,悄悄摸進來對隨行的大臣們不利,哪怕只是傷了一兩個人,那也會成為朝野上下的笑柄,更會折損了燕王的顏面與威嚴。這般嚴密布防,正是為了杜絕任何可能發生的意外,確保所有人的安全無虞。
馬小龍剛走到議事廳門口,便見廳內陸續走出不少身著官服的大臣。他們有的面帶思索,似在回味方才的議事內容;有的三三兩兩低聲交談著,腳步從容,顯然是剛剛結束了一場會議。
眾大臣出門時,目光不經意間落在了馬小龍身上。見他是張陌生面孔,且衣著打扮與府中侍從或其他官員都不同,眾人難免生出幾分好奇,紛紛下意識地多打量了他兩眼。不過,當他們看到一旁的張小虎正親自引著馬小龍,神色間帶著幾分鄭重,便知此人定是與張小虎相關的人物。大臣們皆是深諳世故之人,雖心有疑惑,卻也懂得不該多問,只是匆匆瞥了一眼,便各自拱手道別,或獨自離去,并未上前攀談打擾。
門口的風帶著幾分涼意,卷著地上的枯葉打了個旋兒。張小虎垂手立在朱漆宮門外,耐心等候了片刻。直到周遭的腳步聲漸漸遠去,門口再無旁人,他這才深吸一口氣,整理了一下衣襟,上前一步站定在門扉旁。
他微微躬身,聲音不高不低,恰好能穿透厚重的大門傳到里面:“陛下,東夏國使臣馬小龍已在外候著,臣已帶到。”
話音剛落,殿內便傳來一道極具穿透力的渾厚嗓音,帶著帝王特有的威嚴與不容置疑的氣勢:“進來!”
“是!”張小虎應答得干脆利落,隨即轉過身,朝著身后不遠處的馬小龍輕輕招了招手,示意他跟上。而后,他伸手握住冰涼的門環,稍一用力,沉重的大門便發出“吱呀”一聲輕響,緩緩向內打開。他側身讓馬小龍先行,自己則緊隨其后。
剛一踏入殿內,馬小龍便感受到一股無形的威壓撲面而來。他定了定神,目光落在御座之上那位身著龍袍的帝王身上,不敢有絲毫怠慢,當即整理好衣袍,邁著沉穩的步伐上前幾步,規規矩矩地朝著上位的朱棣行了個標準的揖禮,聲音清朗卻不失恭敬:“臣馬小龍,見過陛下!”
此刻的馬小龍心里明鏡似的。先前朱高煦已然言明,東夏國隸屬于大明,既然如此,他也無需再做無謂的糾結。眼下直接以臣子的身份向朱棣行禮,既合乎情理,也必然能讓這位九五之尊龍顏大悅。他這一舉動,既是順勢而為,也是審時度勢后的明智之舉。
事實也確實如朱棣所判斷的那般。他心中明鏡似的,馬小龍這樣的人物,絕無可能擅自做出如此出格的舉動——竟敢用那樣的稱呼來與自己對話,背后定然少不了朱高煦的授意。
既然馬小龍敢這般稱呼,那便意味著朱高煦那邊已然默認了自己身為大明人的身份。如此一來,所謂的“東夏國”,在朱棣眼中便徹底成了一個徒有其表的空名頭,掀不起什么風浪。
要知道,朱棣這一生,最不容許的便是手下有任何勢力試圖脫離自己的掌控。他一手穩固的大明江山,每一寸土地、每一股力量,都必須牢牢攥在掌心,絕不容許出現半分游離于掌控之外的情況。
“嗯,不知道朱高煦此次派你前來有什么事?”
朱棣此刻心情顯然暢快了不少,緊繃的肩背微微放松,隨意地靠在鋪著軟墊的靠椅上,閉目養神般歇息片刻,眉宇間那股審視的銳利也淡了幾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