馬小龍與湘王在屋內對話的聲音雖不算大,卻也隱約能透過門縫傳到外面。廊下站著的襄王府護衛們早已按捺不住,一個個側著身子,眼神不住地往緊閉的房門瞟去,原本整齊的隊列也漸漸有些松散。
有人微微低下頭,用袖子掩著嘴,跟身旁的同伴低聲嘀咕:“你說王爺會答應嗎?依我看,這可是天大的好事啊。”旁邊的人立刻湊得更近了些,聲音壓得更低,卻難掩語氣里的急切:“誰說不是呢?真要是能跟著襄王去內土地,那日子可就不一樣了。”
隊伍里不少人臉上都帶著按捺不住的期待,有幾個性子急躁的,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的佩刀,腳底下在原地輕輕打著轉,那模樣,簡直恨不得立刻沖進去,替湘王應下這樁事。
他們心里的盤算其實再簡單不過。這些護衛大多是出身尋常,在王府里雖有份體面差事,可終究是仰人鼻息,手下能管著的也不過是三兩個同袍。可一旦跟著襄王去了內土地開疆擴土,若是湘王真能在那片新天地里建立起自己的國家,他們這些從一開始就跟著的老人,可不就是妥妥的“從龍之功”?
一想到這兒,有人忍不住在心里勾勒起日后的光景:到了那時,自己或許能被封個小官,手底下管著數十上百號人,無論是操練兵馬還是打理地方,一聲令下,眾人便得恭恭敬敬地聽令行事。那種前呼后擁、言出必行的滋味,光是想想,就讓他們心頭一陣火熱,看向房門的目光里,也多了幾分按捺不住的向往與期盼。
唯一的缺點,便是要背井離鄉,離開這片生養他們的故土。
可這一點,在許多護衛心里,根本算不得什么阻礙。他們中不少人本就有過行伍經歷,當年穿上軍裝,便是枕戈待旦,隨時準備奔赴戰場。哪里有戰事,哪里就有他們的身影,別說是離開家鄉,便是在異國他鄉扎營駐守,也早已是家常便飯。
如今不過是換個方向,前往遙遠的美洲,說到底,與當年隨軍征戰并無本質不同,無非是路途遠了些,落腳的地方陌生了些。但比起那“從龍之功”的誘惑,比起日后能執掌一方、受人敬重的前景,這點距離與鄉愁,實在算不得什么。
陽光映照在湘王端坐的身影上,他一身錦袍襯得面容愈發沉凝。早在門外那幾道灼熱的目光透進來時,他便已察覺——那是手下人按捺不住的焦灼與期盼,顯然,他們比自己更急于知曉接下來的應對之策。
湘王沒有立刻回應,只是緩緩起身。腳下的青磚被踩出輕微的聲響,他在不算寬敞的屋子里頭慢慢踱著步,寬大的袍袖隨著動作輕輕擺動。陽光在他臉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,那雙深邃的眼眸里,是反復掂量的思忖。門外的呼吸聲似乎都放輕了,生怕驚擾了這份沉吟。
片刻后,他停下腳步,轉過身來,目光掃過屋門方向,最終落回方才談論的話題上,語氣帶著幾分審慎再次開口:“方才你們提到‘雇傭軍’這三個字,我倒是想到一層——除了我們這些藩王,朱高煦,難不成,他還打算與其他勢力也定下什么約定?”
這一方面,馬小龍臉上沒有絲毫遮掩的意思,他坦然地點了點頭,語氣沉穩地說道:“您說的沒錯,美洲那塊地方當真是地域遼闊,論起面積來,足足有好幾個大明那么大。您想想,就算把您這樣的王爺們全都招攬過去,也絕無可能將那整片大陸都盡數占下。所以啊,除了您這些王爺之外,我家公子還特意吩咐了我們,要去尋訪大明各地那些揭竿而起的義士們。不管他們如今勢力如何,只要他們愿意前往美洲,我家公子都會給他們和您等一樣的待遇。”
“你們要招攬那些叛賊?”湘王一聽這話,眉頭瞬間擰成了一個疙瘩,臉上滿是不悅,語氣里更是透著濃濃的不滿,仿佛聽到了什么難以容忍的事情。
“呵呵。”馬小龍聞言,不慌不忙地輕笑了一聲,語氣平和卻帶著幾分道理說道:“王爺這話可就有失偏頗了。如今在大明境內,他們或許被稱作叛賊,但一旦走出大明的地界,到了美洲,他們就會是我們并肩開拓的同胞。您想啊,這些人如今揭竿而起,四處奔走,說到底不就是為了能過上更好的日子嗎?既然如此,我們便把美洲這片廣闊無垠、大有可為的土地當作舞臺,交給他們去施展。不過話說回來,他們若想搭乘我東夏國的船只前往美洲,有件事得提前說清楚——到了美洲之后,他們打出的旗幟必須是大明軍的旗幟。這樣一來,既給了他們追尋好日子的機會,又能彰顯大明的氣象,王爺您還有什么不滿意的地方嗎?”
湘王微微頷首,眉頭微蹙間,大腦已如飛轉的齒輪般高速運轉起來。他心中明鏡似的,這法子顯然是朱高煦眼下無奈中的權宜之計。畢竟,朱高煦手里能動用的士兵本就不算多,而他們這些大明的王爺,手頭能調動的力量更是有限得很。
如此一來,似乎也真沒別的更好的出路了——讓那些叛賊遠赴美洲,搶先把那邊的地盤占下來,倒成了眼下最現實的選擇。再者說,這些叛賊落在朱高煦的掌控之中,他從中撈取些實際的好處,獲取一定的利潤,也是明擺著的事情。湘王暗自思忖,這一步棋雖算不上多精妙,卻也是權衡利弊后的無奈之舉,在眼下這局面里,怕是只能先這么走下去了。
想明白其中的關節后,湘王心中不由得泛起一絲波瀾,暗自思忖著,或許前往美洲,倒也不失為一個不錯的選擇。
這并非如馬小龍所說的那般,是為了后輩兒孫著想——畢竟他如今膝下并無子嗣,僅有的兩個女兒也早已不幸病逝,談不上為后代鋪路;他真正的念頭,是盼著父皇一手建立的大明王朝能夠愈發興旺,蒸蒸日上。先前他執意維護朱允炆,秉持的也是這份心思,只愿江山穩固,社稷安寧,不辜負父皇創下的基業。
此刻襄王心中已然透亮:即便自己拼盡全力維護朱允炆,他那日漸衰頹的局勢也斷無半分好轉的可能。反倒因為他們這些人的執意阻攔,朱棣南下的腳步會被一再拖延,整個大明王朝很可能要因此陷入更長時間的戰亂之中,百姓流離、社稷動蕩的景象在他腦海中一閃而過,讓他心頭沉甸甸的。
如此想來,倒不如暫且放下眼前的紛爭,保全這有用之身,遠赴美洲那塊陌生的土地。在那里,或許能為大明開拓出新的疆土,以另一種方式為王朝的穩固與發展盡一份力——這念頭一旦升起,便如星火般在他心中蔓延開來,驅散了此前的迷茫與掙扎。
“湘王,看您這意思,是答應啦?”
黑玄站在一旁,目光緊緊鎖在湘王身上。此刻的湘王正佇立在大門口,身形挺拔如松,一身墨色錦袍在微風中輕輕拂動,他微微仰頭,望著遠處被夕陽染成金紅色的天空,眼神深邃得像藏著一片海,許久都沒有言語。
周圍的空氣仿佛都跟著靜了下來,黑玄心里七上八下的,方才眾人那般行事本就冒險,此刻見湘王這副模樣,更是沒了底,忍不住往前挪了半步,聲音里帶著幾分小心翼翼的試探,又重復了一遍方才的話。
湘王似乎這才從悠遠的思緒中回神,他緩緩收回目光,那雙深邃的眼眸掃過在場的眾人,最后落在黑玄臉上。沒有多余的言語,他轉過身,邁開大步朝堂內走去,步伐沉穩而有力,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氣勢。
待走到堂中,他徑直走到首位那張寬大的梨花木椅前,毫不客氣地大馬金刀坐下,腰間的玉帶隨著動作發出輕微的碰撞聲。他微微向后靠在椅背上,雙手隨意地搭在扶手上,目光淡淡地掃過下方眾人,過了片刻,才悠悠開口,語氣聽不出太多情緒,卻帶著一絲不容忽視的意味:“答應也不是不可以,但剛剛爾等,強行捆綁本王的事情,總不能就這樣過去吧?”
湘王素來以大度聞名,平日里待人接物多有容人之量,從不為些許小事斤斤計較。可再是大度,他終究是堂堂王爺,金枝玉葉,身份尊貴無比。
方才在襄王府門口,那些丘八竟如此蠻橫,全然不顧他的身份,硬生生將他羈押著帶回府邸。那條街道本就人來人往,此刻更是有不少百姓目睹了這一幕,指指點點間,他這張臉往哪里擱?
皇家顏面,重于泰山。今日之事,若是馬小龍等人給不出一個妥當的交代,那豈不是讓人覺得天家威嚴也不過如此,誰都可以隨意輕慢?這絕非他一人之事,更是關乎整個皇室的體面,斷斷不能就此罷休。
馬小龍臉上不見半分慌亂,神色坦然得很。其實早在方才動手之前,他便已經料到會有眼下這局面,心里早就有了盤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