話里帶著幾分直來直去的爽利,也點出了他對燕王行事風格的判斷,讓一旁的幾人聽了都不由得再次沉思起來。
“嗯~過幾天看看情況再說?!瘪R小龍端著茶杯,語氣平靜地應了一聲,指尖輕輕摩挲著溫熱的杯壁,依舊從容地喝著水。
其實早在出發之前,朱高煦便已賦予他一些權限,允許他根據情況自行決定,給朱棣那邊提供一些額外的好處。只是眼下才剛到歸德府第一天,若是此刻便將所有底牌和盤托出,難保朱棣不會因此得寸進尺,索性獅子大開口。
眼下這局面,就像是一場無聲的角力,誰先沉不住氣,誰便落了下風。馬小龍心里清楚,唯有耐著性子靜觀其變,方能占據主動。
在馬小龍等人正圍坐在一起,為眼下的諸多事宜低聲商討、各抒己見之際,另一邊,張小虎已遵照安排,將姚廣孝請到了朱高煦的議事廳里。
先前,朱高熾在處理各類事務的過程中已逐漸展現出獨當一面的能力,無論是應對繁雜的民政,還是協調各方關系,都能做得條理分明、穩妥得當。朱棣看在眼里,心中對這個兒子愈發認可,便索性將北平的大小事務都交托給朱高熾全權處理。如此一來,一直輔佐朱棣、在北平多有謀劃的姚廣孝,便也隨著朱棣的行程一同南下。
只是到了南邊之后,朱棣卻并未給姚廣孝安排具體的差事,平日里姚廣孝大多時候都處于相對清閑的狀態。唯有當朱棣遇到那些事關重大、自己一時拿不定主意的棘手問題時,才會特意讓人將姚廣孝請來,屏退左右,與他細細商議,聽取他的看法與建議。
其實早在馬小龍剛踏入歸德府地界的那一刻,姚廣孝便已得到了消息。他在燕軍之中的地位向來特殊,多年來運籌帷幄,早已在軍中及各處布下了細密的眼線,城內任何細微的動靜,無論是人員往來還是事務變動,幾乎都逃不過他的耳目,總能第一時間傳入他的耳中。
當日朱棣在府中接見馬小龍時,姚廣孝正安坐于自己的住處,看似閑淡地翻閱著書籍,實則心中早有預判。他清楚,朱高煦平日里若無要緊之事,絕不會輕易登門求見朱棣。如此一來,馬小龍的到來必然會引出后續的召見,自己只需靜候便是。
果不其然,沒過多久,門外便傳來了腳步聲,正是朱棣身邊的張小虎前來傳話,邀他前往議事。
這一次,張小虎并未踏入屋內,只是在門口對著姚廣孝做了個請進的手勢。待姚廣孝走進議事廳后,他便恭敬地從外面輕輕帶上了門,動作輕緩,生怕驚擾了里面的人。
向來如此,朱棣與姚廣孝商議正事時,從不容許旁人在場,哪怕是貼身侍奉的近侍也不例外。這既是對議事內容的嚴格保密,也是兩人多年來形成的默契,唯有在這樣全然私密的環境中,他們才能毫無顧忌地深入探討各類軍機要務與朝堂大事。
“王爺,不知您喊老臣來有什么事?”
盡管朱棣已在北方登基稱帝,姚廣孝卻依舊習慣用從前的稱呼。這其中,既有他多年來形成的習慣,也因眼下局勢尚未完全平定——南方的朱允炆勢力仍在,天下未能徹底一統,朱棣心中也覺得這帝位坐得尚欠圓滿,故而對于手下大臣們的稱呼并未過多強求,依舊默許著這份帶著舊時光印記的稱謂。
姚廣孝推門而入時,朱棣依舊維持著馬小龍離去時的姿態,穩穩坐在原位。他一只手支著下巴,眉頭微蹙,顯然正沉浸在深沉的思索中,連門軸轉動的輕響、姚廣孝進門的腳步聲都未曾入耳,仿佛周遭的一切動靜都被他屏除在外。
直到姚廣孝開口那一聲“王爺”響起,朱棣才像是從沉思中猛然抽離,目光緩緩抬升,落在姚廣孝身上。他先是微微一怔,隨即回過神來,抬手朝著一旁的椅子指了指,語氣帶著幾分剛從思緒中掙脫的沉緩:“先坐!”
姚廣孝也沒過多推辭,微微點頭以示謝意,便在朱棣下手位的椅子上坐了下來。
兩人共事多年,從前在北平時常一同商議軍政要務,早已熟稔。加之姚廣孝年事已高,每次議事時,朱棣總會主動邀他就坐。起初姚廣孝還會推辭幾番,可架不住朱棣的堅持,次數多了,也就漸漸習慣了這份不必客套的默契,坦然受之。
“你先看看坤輿圖,主要看標注著美洲的那一塊?!?/p>
朱棣緩緩開口,聲音里帶著幾分沉凝。
姚廣孝的目光順勢落在鋪展于地面的坤輿圖上。這張圖幅面極大,幾乎占據了議事廳中央不小的一片地方,他剛進門時便已注意到了這份不同尋常的物件,只是當時未曾細究。
因年事已高,姚廣孝的老花眼愈發嚴重,此刻他端坐在椅子上,瞇著眼睛使勁瞅向地上鋪著的坤輿圖,可圖上那些細密的標注在他眼里只是一團模糊的影子,怎么也辨不清。無奈之下,他只好撐著扶手,緩緩重新站起身來。
從屁股剛沾到冰涼的椅面,到身子離開座椅,前后加起來總共都沒超過兩秒鐘。
姚廣孝直起身子后,忍不住在心里長長地吐了口氣,暗自懊惱:早知道如此,剛才就不該圖那一時的安逸坐下,這把老骨頭,尤其是這腰,哪里經得住這般折騰,剛一彎腰起身,便傳來一陣隱隱的酸沉感。
見姚廣孝行動間帶著幾分遲滯,手腳也不如往日靈便,朱棣臉上不禁露出些許歉意。他心里清楚,讓一位年近八旬的老者趴在地板上細看地圖,確實有些強人所難了。
“少師,是朕考慮欠妥了,您先坐下歇會兒。”朱棣一邊說著,一邊起身快步上前,輕輕將正要俯身的姚廣孝攔了下來。隨后,他轉向門外,揚聲喊道:“來人!”
在殿門外側靜靜等候的親衛,見內里傳來動靜,趕忙輕手輕腳地推開厚重的木門,一步跨入門內,隨即雙手迅速抱拳,躬身行禮,聲音沉穩而恭敬:“卑職在?!?/p>
朱棣正站在屋中,目光落在地上那張鋪開的坤輿圖上,聞言后抬手指了指,對親衛吩咐道:“把這圖挪到桌子上,也好讓少師看得方便些?!?/p>
親衛朗聲應了句“是”,不敢有絲毫耽擱,立刻轉身出了門,很快便招呼來兩個同袍。三人一同進殿,先是麻利地將兩張長桌搬到姚廣孝面前的空地上,拼接擺放整齊,隨后小心翼翼地合力將地上的坤輿圖抬起。他們動作輕柔,生怕不小心損壞了圖卷,慢慢將其展開、撫平,穩穩當當地鋪在桌面上。
鋪好后一看,那圖的位置高低正合適,恰好對著坐下的姚廣孝胸前,讓他無需刻意仰頭或俯身,便能清晰地看清圖上的內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