紅三雙手穩穩端著那把粗陶茶壺,緩步走到馬小龍坐著的方桌旁。方才在眾人還沒察覺異樣時,正是他敏銳地察覺到了茶水的不對勁。他將茶壺往桌上輕輕一放,帶著幾分沉穩的語氣開口道:“你瞧這茶湯,看著就有些發渾,碗底還沉著些沒化開的小顆粒。我當時也拿不準這到底是不是摻了東西,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,想著先詐一詐再說,沒成想還真把這事兒給詐出來了。”
說罷,他伸手從桌上拿起一個剛倒滿茶水的粗瓷茶碗,指尖輕輕摩挲著碗沿,隨即微微傾身,將茶碗湊到嘴邊,只淺淺地抿了那么一小口。茶水在舌尖稍作停留,他便慢慢咽下,隨后咂了咂嘴,像是在細細品味其中的滋味,又像是在感受著什么。片刻之后,他緩緩點了點頭,眉頭微蹙著補充道:“這會兒只覺得腦子里稍微有些發沉,帶點暈乎乎的感覺,而且口舌也一下子變得干燥起來。這么一來,基本能確定了,這里面摻的就是蒙汗藥。”
見紅三竟然真敢喝那可疑的茶水,黑玄頓時來了火氣,幾步跨上前去,沒好氣地抬腳就往紅三屁股上踹了一下,嘴里還帶著嗔怪的語氣罵道:“你小子是不是瘋了?就這么篤定里面沒別的貓膩?萬一是什么烈性毒藥,就你方才那一口,怕是直接就得蹬腿歸西,連后悔的機會都沒有!”
紅三被踹得往前踉蹌了一下,捂著被踢的屁股,臉上露出幾分委屈的神色,轉頭看向黑玄,嘟囔著辯解道:“我要是沒幾分把握,哪敢輕易碰這東西啊?其實剛才看那茶湯的樣子,我心里就差不多猜到是蒙汗藥了,剛才喝那一口,不過是想裝得更像那么回事,顯得我專業點罷了。”
紅三抱怨了一句,腳步卻沒停,徑直走到胡成父子倆的桌前。他微微低下頭,瞥了眼桌上茶杯里茶水的顏色,隨即開口道:“老哥,借你們這兒的水喝一口。”
“您喝……”胡烈剛抬手示意,話還沒說完,就見紅三已經一把抄起桌上的茶壺,對著嘴“咕隆咕隆”地大口喝了起來,那架勢倒像是渴了許久。
不過看到這一幕,胡烈心里反倒更踏實了。能這么毫不顧忌地喝他們桌上的茶水,說明自己這桌的茶水十有八九是沒什么問題的,不然對方哪敢這么放心大膽地喝。
鄰桌的另外一行三人見狀,更是長長地松了口氣,懸著的心總算落了下來。他們暗自琢磨著,這事兒大概有兩重慶幸之處:一來,看這情形,很可能只有馬小龍他們那一桌的茶水有問題。畢竟馬小龍一行人衣著光鮮,一看就是家境優渥的有錢人,出門在外被人盯上本就不算稀奇。不過話又說回來,這店家也實在太大膽了,馬小龍身邊可是跟著三十多號人,這般陣仗他們也敢下手下藥,真是不怕事情鬧大;二來,好在對方下的是蒙汗藥,不是什么致命的毒藥。就算萬一他們這些鄰桌的人也不小心沾了藥,頂多是昏睡一場,總不至于丟了性命,這已是不幸中的萬幸了。
紅三用餐巾慢條斯理地擦了擦嘴角,指尖劃過唇角時帶著幾分漫不經心。他將那只早已喝空的紫砂茶壺往桌角輕輕一推,壺底與木桌碰撞發出一聲沉悶的輕響。隨后,他抬眼看向對面的胡烈,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,開口說道:“今兒我做東,這店里的茶水你們盡管放開了喝,管夠。”
紅三心里跟明鏡似的——方才他不過是淺嘗輒止,那一小口混了蒙汗藥的茶水壓根造不成什么威脅。只要多灌上幾碗店里的涼茶,借著那股子清苦的涼意刺激刺激神經,這點藥性很快就能散了,實在算不得什么要緊事。
胡烈聽了這話,臉上擠出幾分訕訕的笑,手在膝蓋上不自在地蹭了蹭,一時竟不知道該接什么話才好。可不就是免費么?他眼角余光掃過空蕩蕩的柜臺,方才還在忙碌的店家早就沒了蹤影,如今這滿店的茶水,可不就成了無主之物。
另一邊的馬小龍一行人,看著店家剛端上桌的茶水,誰也沒敢動。馬小龍略一思忖,朝身邊幾個弟兄使了個眼色,低聲吩咐道:“這茶別碰,你們幾個去里屋看看,找些干凈的茶葉和熱水,自己動手沖點,小心著些。”
那幾人點點頭,輕手輕腳地往屋后走去。
茶水重新出來后,馬小龍則和剩下的人留在原地,各自端著涼茶小口抿著。茶水帶著股清冽的甘味,順著喉嚨滑下去,稍稍壓下了心頭的躁意。眾人一時無話,只是靜靜喝著茶,目光時不時瞟向屋后的方向,等著那幾個弟兄回來。
過了將近半炷香的光景,空氣里仿佛還殘留著方才混亂的余韻,遠處終于傳來了雜亂的腳步聲。只見幾個護衛面色帶著幾分凝重,一前一后地押著一個的店小二走了回來。那店小二被反剪著雙手,衣衫有些凌亂,頭幾乎埋到了胸口,腳步踉蹌地被拖拽著。
為首的護衛喘了口氣,對著等候的人抱拳道:“回稟馬哥,那四個人跑得實在太快,像是早就熟悉了這一帶的路徑。方才情急之下我們開了槍,那年紀大的店家沒躲過去,當場就不行了。還有一個店小二和那老板娘,瞅準機會鉆進了旁邊的灌木叢里,那林子又密又深,我們對里面的環境不熟,怕貿然追進去中了埋伏,只能先撤了回來。眼下,就只抓到了這一個活口。”說罷,他看了一眼身旁嚇得渾身發抖的店小二,眼神里帶著幾分無奈。
馬小龍聞言,眉頭微蹙,目光落在被押跪在地上的店小二身上,緩緩點了點頭。他聲音平穩,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審視:“問出什么緣由了嗎?是我們的身份被什么人給窺破了,還是說,他們純粹就是把我們當成了可以宰割的肥羊?”
被抓回來的那店小二,一條腿上還滲著血,顯然是方才被槍擊所致,此刻正咬著牙,額頭滲出細密的冷汗,卻硬是梗著脖子一聲不吭,只是眼神里藏不住的恐懼。按著他的護衛見他這般模樣,手上微微加了些力,將他按得更穩些,隨即轉向馬小龍回話:“回馬哥,我們方才已經審過了。這伙人就是見財起意,據他交代,他們一家子專挑看起來有錢的路人下手,已是慣犯。更讓人發指的是,他說這附近那兩間茅草屋底下,竟挖了地道,里面早已堆了不少尸體,還有搜刮來的金銀財物,想來是害了不少人了。”
馬小龍聽后,臉色沉了沉,隨即側頭朝身旁另一個護衛遞了個眼色。那護衛心領神會,立刻點頭應了聲,轉身快步走向不遠處的茅草屋。
屋內光線昏暗,護衛仔細在角落里摸索片刻,很快便找到了那處隱藏的地道入口。他稍作準備,便提著燈鉆了進去。
周遭一時靜了下來,只剩下風吹過茅草的沙沙聲,以及那店小二壓抑不住的細微喘息。
過了約莫一炷香的功夫,那護衛才從地道里鉆了出來,身上沾了些泥土,臉色更是難看到了極點,眉頭緊鎖著,像是被什么穢氣嗆得不輕。他快步走到馬小龍面前:“馬哥,下面……下面的尸臭味濃得都快漫上來了,嗆得人直犯惡心。那店小二說的全是真的,地道里的情形,和他交代的一模一樣。”
那店小二此刻已是脫力,有氣無力地轉動著腦袋,眼皮都快抬不起來,卻強撐著看向馬小龍,眼神里帶著一絲孤注一擲的坦蕩。他喘了幾口粗氣,聲音沙啞地開口:“哥幾個,這次是兄弟栽了,認栽。老話常說,做人留一線,日后好相見。地道里的那些金銀,你們盡管全帶走,權當是兄弟賠罪了。只求各位高抬貴手,放我一命,往后咱們井水不犯河水。我也會設法讓我大哥和我娘不再回來尋仇——看各位的樣子,想必是有正經事要辦,總不想一路上被這些糟心事騷擾吧?”
那店小二臉上竟看不出半分恐懼,仿佛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。干他們這行當,手上沾了多少血腥,心里比誰都清楚,遲早有一天會栽跟頭,這是早就預料到的事,死亡的準備也并非一日兩日。只是,人活一世,誰又甘心輕易赴死?能有一線生機,自然還是要拼盡全力爭取一番,哪怕希望渺茫,也總要試上一試。他此刻的平靜,更像是一種看透了行當本質的麻木,而非真正的無畏。
馬小龍下巴微揚,目光落在那店小二身上,神色間滿是毫不掩飾的不屑,仿佛對方的話在他聽來不過是可笑的妄言。
他心里冷笑一聲:這伙人當真是打錯了算盤。別說對方那所謂的母親和大哥要來尋仇,他們根本沒放在眼里;便是那地道里的金銀,他也懶得多看一眼。東夏之地,最不缺的便是錢財,眼下帶著這些沉甸甸的東西反倒是個累贅,平白拖累行程。如今當務之急,是了斷這樁骯臟事,盡早啟程。
馬小龍懶洋洋地抬起手,隨意擺了擺,語氣里聽不出半分波瀾,仿佛在說一件無關緊要的小事:“既然不是專門沖我們來的,留著也沒用,殺了便是。”
周遭的空氣似乎都因這輕飄飄的一句話凝固了幾分。旁邊侍立的護衛面無表情,聞言只是微微頷首,二話不說便上前架住還在店小二。店小二雙腿發軟,被拖拽著往角落里挪去,地上的青磚被他的鞋跟劃出幾道淺淺的白痕,卻怎么也掙不脫護衛鐵鉗般的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