內殿里,燭火搖曳,映著二虎臉上復雜的神情。他深吸一口氣,緩緩開口,聲音里帶著難以掩飾的沉重:“雖說公子您事先給了詳細的路線,可大海實在是太遼闊了,一眼望不到邊際。行船途中,稍有不慎就會偏離方向,加上海上時常掀起巨大的風暴,浪頭能有好幾丈高,我們的戰船在風暴里就像葉子一樣被拋來拋去,損失了不少?!?/p>
說到這里,二虎的聲音低了幾分,眼眶也微微泛紅:“好多兄弟,根本沒能踏上美洲的土地,就在中途葬身在了那片無情的大海里……就連我們這一隊,也在途中迷了路,漂到了許多從未見過的小島上。那些小島荒無人煙,有的連淡水都找不到,只能靠著船上僅存的干糧和雨水苦苦支撐。就這么走走停停,光是找到美洲大陸,就用了將近兩年的時間?!?/p>
他說著曾經的種種艱辛,每一個字都像是浸著海水的苦澀,內心里翻涌著對逝去兄弟的痛惜,以及那段漂泊途中的無盡煎熬。
朱高煦微微頷首,指尖無意識地在案幾上輕叩著,目光仿佛穿透了眼前的窗欞,望向了遙遠的海天盡頭。他心中清楚,即便船隊嚴格依照既定的航線前行,以大明當下戰船的技術水平,要抵達那傳說中的美洲大陸,少說也得半年光景,若是遇上些波折,耗時一年也并非不可能。
這般想著,他不禁為二虎等人捏了把汗。畢竟遠涉重洋,變數實在太多。就像二虎臨行前憂心忡忡提及的,茫茫大海之上,時常會遭遇洋流紊亂、濃霧鎖航的境況,稍不留意便可能偏離航向,陷入迷失的困境。而且當初船隊攜帶的補給本就有限,長時間的航行中,糧草淡水消耗日增,勢必要在中途尋找合適的港口靠岸,補充食物、淡水,甚至修繕船只。
更不必說,海洋之上季節變換帶來的影響也不容小覷。夏季的風暴、冬季的嚴寒,都可能迫使船隊不得不停泊在某個港灣,靜待天氣轉好才能繼續前行。這般算下來,二虎他們若是能在兩年之內成功抵達目的地,并且平安返回,那已是相當不易的成果了。這一路的艱難險阻,怕是只有親身經歷過的人,才能真正體會其中的艱辛。
朱高煦望著二虎風塵仆仆的模樣,眉宇間帶著掩不住的疲憊,一時竟不知該說些什么來安慰。千言萬語堵在喉頭,最終都化作一聲輕嘆,他親手提起酒壺,給二虎面前的空杯斟滿了溫熱的酒液,杯沿泛起細密的酒花,他輕聲道:“辛苦了?!?/p>
二虎卻緩緩搖了搖頭,接過酒杯時指節微微泛白,顯然一路的顛簸還未完全消散。他抬眼看向朱高煦,目光誠懇而坦蕩,聲音帶著些許沙?。骸暗钕拢瑢傧抡f這些,并非是想向您訴什么苦、邀什么功?!彼D了頓,將杯中酒輕輕放在桌上,“只是想著,得把這回來晚了的緣由,一五一十地向您說清楚,免得您牽掛,也免得誤了什么事?!?/p>
面對朱高煦遞來的酒,二虎沒有絲毫推辭。這一路劈波斬浪,歷經千難萬險,他心中清楚,自己的付出與功績,配得上這杯慶功酒。琥珀色的酒液入喉,帶著幾分醇厚暖意,驅散了些許舟車勞頓的疲憊。他放下酒杯,腰桿挺得筆直,眼中重新燃起昂揚的神采,語氣里滿是篤定:“不過,有了這一次的經驗,回程時倒是順暢了許多。二公子放心,下次您再派我出海,船隊的損失定然能大大減少。”
二虎這話絕非虛言,言語間的自信源于實打實的經歷。單單在海上漂泊的時日,便已超過三年。當初朱高煦給出的路線,雖指明了大致方向,卻未免過于籠統,許多細節處的暗礁、洋流、季風變化,唯有親身航經方能知曉其中關鍵。這一路行來,他摸透了哪些海域需繞行,哪些時節適宜啟航,更在無數次與風浪、迷霧的周旋中,摸索出了規避風險的法子——何時該收帆待風,何時需錨定避浪,如何根據星辰方位校準航向以避免迷失。這些從血與汗中換來的經驗,早已刻進了他的骨髓,讓他對下一次遠航充滿了底氣。
朱高煦定定地望著二虎,目光里翻涌著難以言喻的情緒,有贊許,有欣慰,更有一份沉甸甸的感動。在外漂泊整整八年,才剛踏上故土,身上的風塵尚未完全拂去,二虎心里惦記的竟還是如何為自己效力,這份赤誠與擔當,讓他胸口像是被什么東西暖著,又有些發酸。
他抬手拍了拍二虎的肩膀,力道不輕不重,卻帶著十足的懇切:“不急?!甭曇舯韧睾土藥追?,“這八年在外,家里人定然盼得緊。你先回去,好好陪陪妻兒老小,踏踏實實休整個一兩年,把這些年的虧欠都補回來。出海的事,等你歇夠了再說不遲。”
縱使朱高煦心中對開辟新航線、拓展海外之事再急不可耐,也深知此刻不能不近人情。二虎在外顛簸八年,與家人聚少離多,若連這點喘息休整的時間都吝于給予,未免太過涼薄。
他方才只勸二虎先陪家人,卻并未提過不再讓他出海的話。畢竟,二虎是親身走過那條海路的人,胸中裝著無數在風浪里摔打出來的經驗,哪里有暗礁,何時起季風,如何應對突如其來的濃霧,這些都不是紙上的航線能說清的。將來若再揚帆遠航,有二虎這樣的熟手在前引路,無疑是最穩妥、也最讓人放心的安排。
朱高煦正想著讓二虎好生歇息,沒承想對方反倒先急了起來。只見二虎往前湊了半步,語氣帶著幾分不容分說的懇切:“二公子,依屬下看,還是盡早出發為好!我這身子骨硬朗得很,哪用得著歇那么久?再說,美洲那邊的馬三寶他們還在等著我們匯合呢,耽誤不得!”
他說這話時,眼神亮得很,沒有半分勉強。于他而言,這并非逞強——一來,他打從心里認定了要跟著朱高煦干一番事業,早已把身家性命都系在了這上面,別說只是在外八年,便是再多些時日,只要能成事,他也甘之如飴;二來,他心里也揣著一股勁,若真能把美洲那塊土地納入大明版圖,那可是開天辟地的大功勞,足以寫進史書里流傳千古。他二虎出身草莽,誰不想在這世上留下個響當當的名號?這份念想,滾燙得很,讓他壓根歇不住腳。
“你們和馬三寶聯系上了?”
朱高煦聞言,先是微微一怔,隨即眉頭微挑,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訝異,語氣里帶著幾分難以置信地追問道。
他指尖無意識地在身前的案幾上輕輕點了點,思緒不由飄回了當初的安排。記得那時,是馬三寶率先領了船隊出海,肩負著探索未知海域的重任。后來,考慮到前路艱險,人手恐有不足,才讓二虎挑選了一批精干人手,帶著補給前去支援。雖說名義上是支援,可朱高煦心里其實并沒抱太大期望——美洲那片大陸太過廣袤,其間散落著無數大小部落,還有形形色色的小型酋邦,彼此間關系錯綜復雜,風俗各異,更別提語言不通帶來的阻礙了。馬三寶的船隊和二虎的隊伍,就像是兩片投入瀚海的葉子,要在那片陌生又混亂的土地上相遇,概率實在太低,低到他幾乎沒認真想過這種可能。
此刻聽聞消息,他不由得坐直了些身子,目光里多了幾分探究,顯然對這其中的詳情充滿了好奇。
“嗯,我們是在登陸美洲之后的第二年碰上的,說起來也算巧,還是馬三寶的人先找到我們的?!倍Ⅻc了點頭,臉上帶著幾分感慨,語氣里滿是歷經波折后的慶幸,“按二公子您給的那幅坤輿圖上的標注來看,我們當時正處在北美洲南部那片區域,而馬三寶他們的人,則在中美洲那邊活動?!?/p>
他頓了頓,回想當時的情形,繼續說道:“您當初交代的,是要摸清美洲如今的勢力分布形勢。所以馬三寶一抵達美洲,就直接把隊伍分散開了,讓大伙兒各自去打探美洲各地的情況。也是趕巧,那會兒馬三寶差不多把中美洲的情況摸得七七八八了,便讓人往北走,這才正好遇上了我們。”
說這話時,二虎的語氣里帶著幾分不易察覺的興奮,畢竟在那片廣袤陌生的土地上,能與自家人重逢,著實是件讓人振奮的事。
朱高煦心中一陣了然,馬三寶向來行事果決,又比二虎他們早動身幾日,辦事效率更快些,倒也在情理之中。他指節輕輕敲了敲身下的梨花木椅扶手,發出幾聲沉悶的輕響,隨即抬眼看向面前的人,語氣帶著幾分關切地問道:“你們這一路緊趕慢趕,剛抵達那邊的時候,沒因為樣貌不同被當地人盤查甚至抓起來吧?”
其實這也是朱高煦先前最放不下心的事。畢竟西方人與東方人在樣貌上的差異實在太過明顯,高鼻梁、深眼窩與黃皮膚、黑頭發一眼就能區分開來,二虎他們一群異鄉人突然出現在美洲的土地上,定然會像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,瞬間激起層層漣漪,引來無數好奇乃至警惕的目光,稍有不慎,怕是就會惹出麻煩來。
沒承想二虎卻搖了搖頭,臉上帶著幾分意外又慶幸的神色答道:“這事還真沒發生。依我們觀察,眼下的美洲地界,大多還是些松散的部落聚居著,各個部落都守著自家那片小天地活動,平日里鮮少與外界往來,對部落之外的世界壓根沒多少了解。所以啊,他們瞧見我們這伙人,只當是其他部落的人,倒也沒起什么疑心?!?/p>
說罷,二虎還補充了幾句:“那些部落的人瞧著我們的眼神,更多是好奇,倒沒多少敵意。許是他們見慣了不同部落間的差異,只當我們也是這片土地上的一份子,只是裝束、樣貌略有不同罷了?!?/p>
“況且……”二虎咧開嘴笑了笑,那笑容里卻透著一股不容錯辨的狠厲,眼神更是冷得像淬了冰,“我們帶過去的燧發槍可不是擺設,真要動起手來,誰也討不了好。美洲那邊的技藝比起我們來,差得可不是一星半點,真遇著不知好歹、想對我們不利的,直接按住了就是,根本犯不著多費唇舌?!?/p>
他頓了頓,語氣里添了幾分果決:“出門在外,軟的怕硬的,硬的怕橫的,真到了萬不得已的時候,手里的家伙就是最好的說話底氣。咱們也不想主動生事,但誰要是敢把主意打到咱們頭上,那也只能讓他們嘗嘗厲害?!?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