朱棣此刻心情顯然暢快了不少,緊繃的肩背微微放松,隨意地靠在鋪著軟墊的靠椅上,閉目養神般歇息片刻,眉宇間那股審視的銳利也淡了幾分。
殿內并未設有為馬小龍準備的座位,他卻毫不在意這些虛禮,只是恭敬地拱手躬身,直截了當地切入正題:“啟稟陛下,我家國王托小人前來傳話,懇請燕王能夠網開一面,在處置那些叛匪與世家大族之時,留下他們一些人的性命。”
他語氣平穩,既帶著對帝王的敬畏,又清晰地傳達著朱高煦的請求,將事情的核心擺在了朱棣面前。
聽到“國王”兩個字,朱棣先是微微一怔,眉宇間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茫然,仿佛這兩個字在他耳邊繞了個圈才遲遲落定。片刻之后,他才后知后覺地反應過來,對方口中的“國王”指的竟是朱高煦,這認知讓他頓時覺得腮幫子有些發緊,像是被什么東西硌著一般,渾身上下都透著股說不出的別扭。
他暗自皺了皺眉,心想:不過是占了塊偏遠之地,自立門戶稱了王,怎么聽著就這么刺耳?終究是自己的兒子,可這“國王”二字從旁人嘴里說出來,總覺得像是在提醒著什么,讓他心里老大不舒坦。
朱棣緩緩轉動著眼珠,斜睨了一眼站在下方的馬小龍,目光里帶著幾分審視,語氣也不由得沉了下來,透著幾分明顯的不善:“朱高煦那邊的人手還不夠嗎?先前調撥過去的已經不算少了,如今還要從我大明朝堂遷移人口?照這么個遷法,再過些時日,我大明的百姓怕是要全跑到他那東夏去了!”話里話外,滿是按捺不住的不悅與擔憂。
朱棣的思緒猛地飄回幾年前,那些在戰亂中莫名消失的俘虜,曾是他心頭一樁懸而未決的疑事。那時兵荒馬亂,人心惶惶,他只當是混亂中有人趁亂逃散,或是躲進了深山老林,想著亂世之中,這類事本就難免,便沒再多費心思追查。
可后來偶然得知的真相,卻讓他驚怒交加——原來當年朱高煦跟著他出兵作戰時,竟早已暗度陳倉,偷偷將那些抓到的俘虜一股腦兒地送往了扶桑,變作了他自己治下的子民。那會兒的火氣還沒完全壓下去,如今竟又聽到朱高煦這般直白地跑來向自己要人,新仇舊恨似是一股腦兒涌了上來,直讓他胸中怒火熊熊燃燒,幾乎要按捺不住。
這個口子是萬萬不能開的,絕不能有絲毫松動的余地。
雖說從未親身踏足過高煦所建立的東夏國,但僅憑此前對他一手打造的新城的了解,便能推測出這東夏國必然也非尋常之地。要知道,這五年來,朱高煦絕非庸碌無為之人,以他的行事風格,定會在東夏國的建設上傾注心力,其發展程度恐怕遠超想象。
回想當初,僅僅是一個新城初立,就已經吸引了周邊各地的大量百姓,他們懷揣著對新生活的向往,源源不斷地涌向那里。如今東夏國敞開了國門,若是自己點頭允許朱高煦在此處推行移民政策,那后果不堪設想。可以想見,用不了多久,就會有不計其數的人口想方設法,甚至不惜冒著偷渡的風險,也要前往東夏國定居生活。
在這個時代,人口便是最根本的財富,是國家發展的基石,更是國力強盛的重要體現。朱棣深諳此道,他絕不會眼睜睜看著自家的人口大量流失,讓這樣損害國家根基的事情發生。所以,無論從哪個角度考量,允許移民這件事都絕無可能應允。
“陛下誤會了,我們真不是想遷移人口,只是想著要讓萬物各盡其用罷了。”見朱棣臉上的神色漸漸沉了下來,帶著幾分不悅與警惕,馬小龍心中一凜,連忙上前一步,語氣誠懇地解釋道,“陛下還記得幾年前,二公子曾派人前往美洲的事情嗎?”
他刻意放緩了語速,試圖讓朱棣緊繃的神經稍稍松弛些,同時也在暗自斟酌著接下來的措辭,希望能盡快打消陛下心中的疑慮。畢竟涉及人口之事,在這位帝王心中分量極重,稍有不慎便可能引來更大的猜忌,唯有將話題引向別處,才能更好地闡明自己的本意。
朱棣眉頭微挑,心中泛起幾分波瀾。朱高煦當年派船遠赴美洲之事,動靜不算小,他自然記得清楚——那時光是集結的海船就有數十艘,隨行的人員更是涵蓋了工匠、農夫、兵士等各色人等,聲勢著實不小。
此刻馬小龍特意提及此事,莫非是那支遠涉重洋的隊伍有了回音?這幾年杳無音信,他雖未明著過問,心中卻也偶有惦念。
只是……馬小龍方才明明在說“物盡其用”,怎么突然轉到美洲之行上了?這二者之間,難不成還有什么不為人知的關聯?
朱棣心中本就對大明疆域之外的異域風情懷有深切的好奇,此刻又被馬小龍話里的神秘氣息勾動,那股剛要發作的火氣便如被一陣清風拂過般悄然斂去。他緩緩挺直了腰板,胸腔微微起伏,深吸了一口帶著檀香的空氣,壓下了眉宇間的幾分不耐,沉聲開口,語氣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期待:“說說吧,到底是怎么回事?”
馬小龍見朱棣神色緩和,知道此刻正是稟報的好時機,當下便不再遲疑,往前微微欠身,聲音清晰而有力地說道:“陛下,我們先前派往美洲的船隊,有船只回來了!”
“哦?”朱棣聞言,眼中瞬間閃過一絲精光,心中那點猜測果然得到了印證,他原本微蹙的眉頭不自覺地向上挑了挑,眼神里的探究之意更濃,微微頷首,用目光示意馬小龍繼續講下去,顯然已對后續的消息充滿了期待。
馬小龍見狀,心中了然,當即躬身應道:“陛下,此番歸來的是陳二虎,想來陛下對他也有印象。”他稍作停頓,見朱棣面色未變,便繼續說道,“陳二虎帶回了美洲的消息,據他所言,那片土地如今正似一盤散沙,大小王國星羅棋布,部落更是不計其數,卻并無足以抗衡我大明的強大國度。”
說到此處,馬小龍語氣稍揚,帶著幾分篤定:“更重要的是,美洲那邊資源極為豐富,各類珍寶更是難以計數。二公子聽聞這些情況,心中自然生出了將那片土地納入我大明版圖的念頭,盼著能為陛下開疆拓土,增益國祚。”
聽到此處,朱棣只覺心口一陣激蕩,連呼吸都不由得急促了幾分,胸腔里似有團火焰在灼灼燃燒。那等資源豐饒、卻無強主的土地,不正是上天賜予他朱棣的囊中之物?若能將其納入大明版圖,豈不是彪炳千秋的偉業?
他指尖微微攥緊了龍椅的扶手,眼底翻涌著難以掩飾的志在必得,可瞧著馬小龍那欲言又止的模樣,便知還有下文。當下強行按捺住心頭的澎湃,只是喉頭輕輕滾動了一下,并未插話,只以眼神示意對方繼續說下去。
馬小龍將朱棣眼中那越發熾熱的光芒盡收眼底,卻只當未曾察覺,依舊保持著沉穩的語調繼續稟報:“只是二公子心中有個念想,他希望能讓那片土地上的百姓真正歸心我大明,而非僅僅靠武力征服。因此不愿輕易大開殺戒,更不忍見亡族滅種的慘狀。可如此一來,要妥善治理、安撫當地,人手方面就顯得有些吃緊了。”
朱棣心里很清楚,要讓那些與中原文化差異顯著的異族人打心底里擁戴大明,并非易事。想當初,在推翻大元統治之后,明朝便著手嘗試將蒙古百姓納入大明的體系,促使他們與中原社會相融合,可這過程中的艱難險阻,早已被他看在眼里。
為了實現這一目標,朝廷采取了一系列細致且嚴格的措施。首先是將蒙古百姓打散,把他們遷徙到大明的各個地方居住,這樣做的目的是便于朝廷進行統一管控,防止他們聚居形成勢力。在此基礎上,還要求他們改用漢族的姓氏,脫下傳統的蒙古服飾,換上漢服,并且在日常交流中必須使用漢語,蒙古語以及那些承載著蒙古文化特色的傳統服飾則被明令禁止。更重要的一點是,朝廷規定蒙古百姓必須與漢人通婚,嚴禁族內自行婚配,以此來加速血緣與文化上的融合。
即便如此,這樣的融合能夠取得一定成效,也是因為大元在中原地區已經統治了數十年,蒙古與漢族之間在長期的相處中,已經有了一定的交流基礎,彼此對對方的文化、生活方式等有了些許了解,這才為后續的融入創造了可能性。
而朱高煦那邊想要在美洲推行漢化,面臨的困難恐怕會比當初融合蒙古百姓大得多。美洲與中原遠隔重洋,當地的族群有著自己獨特且根深蒂固的文化、習俗和生活傳統,與中原文化的差異更是懸殊,雙方幾乎沒有任何前期的交流與融合基礎。再加上地理上的遙遠距離,無論是管控還是文化的傳播,都會面臨難以想象的阻礙,其難度可想而知。
“二公子心里明鏡似的,清楚這等事絕非一朝一夕就能成。所以他盤算著,想求燕王高抬貴手,給那些叛賊或是世家大族一條出路——把他們遷去美洲。這些人里頭,有不少是有些能耐的,讓他們到了那邊隨便折騰去。不管他們是想著教化當地的土著,還是憑著武力去鎮壓,只要他們在那兒立足,咱們漢文化往美洲散播的速度,肯定能快上一大截。這便是先前我跟燕王提過的‘物盡其用’的道理。”
馬小龍見朱棣眉頭微蹙,陷入了沉思,便也不再繞彎子,徑直將此番前來的目的和盤托出。他知道燕王心思深沉,凡事都愛琢磨透徹,這些話雖看似大膽,卻也是經過深思熟慮的盤算,只盼著能入得了燕王的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