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裪聞聲抬頭,見是個面生的漢子,卻也習慣性地點了點頭,語氣平和地回了句:“你也是,天涼,干活時別凍著了。”
他其實并不認得這漢子是誰,畢竟荒城的百姓日漸增多,面孔也越發繁雜。但這幾個月來,他幾乎日日穿梭在城池的街巷、工地之間,看著房屋從地基建起,看著市集從空蕩變得熱鬧,百姓們早已熟悉了這位年紀輕輕卻總在為城池奔走的“小大人”。
每當這時,李裪心里總會泛起一絲暖意。這種被所有人熟知、被自發關心的感覺,帶著一種鮮活的煙火氣,是他在高麗王宮從未體會過的。他格外喜歡這份充滿活力的氛圍——人們為了更好的生活忙碌著,臉上帶著踏實的笑意,見了面會自然地問候,鄰里間能互相幫襯。所以每次有人和他打招呼,他都會停下腳步,認真地回應,仿佛這樣就能離這份踏實的溫暖更近一些。
整日待在屋子里埋首書卷,時間久了,難免會覺得頭腦發沉、暈暈乎乎。所以,李裪總會時不時地走出屋子,在荒城的街巷里隨意走動,既能讓腦子歇一歇,也能看看城池的新變化。
這自在的感覺,是他在高麗時從未有過的。在故國,只因他是皇子,身份特殊,每次出門都得步步謹慎,身邊護衛層層圍繞,生怕哪里出了疏漏,招來殺身之禍。那份提心吊膽的壓抑,如今回想起來仍覺沉重。可在這里,他完全不必有這樣的顧慮——荒城的秩序日漸井然,百姓們對他敬重有加,治安更是安穩平和,走在街上,只覺渾身輕快,心里頭是從未有過的放松。
和往常一樣,黃喜與金宗瑞依舊形影不離地跟在他身后。
金宗瑞一路上都眉頭微蹙,腳步雖跟著隊伍,心思卻像是飄到了別處,眼神里帶著幾分思索,不知在琢磨著什么要緊事——或許是在復盤白日里處理的政務細節,或許是在盤算著如何能更快提升自己,以跟上李裪成長的腳步,又或是在思量著未來離開東夏后的種種可能,臉上總帶著幾分沉郁的認真。
一旁的黃喜則全然是另一番模樣,他斜背著一個酒葫蘆,走幾步便忍不住抬手拔開塞子,仰頭抿上兩口,酒液入喉,嘴角便漾開一絲滿足的笑意,腳步也愈發輕快。
對于眼下的日子,黃喜是打心底里滿意。不必像在高麗時那般,每日為了繁雜的朝務早起晚睡、費心奔波,更不用時刻揣著小心,生怕一句言辭不妥便招來禍端。如今在這荒城,每日不過是指點指點李裪處理些日常事務,提點金宗瑞幾句經驗心得,其余時間盡可由著自己的性子,或在屋中讀幾頁閑書,或到街上看百姓忙碌,累了便喝口小酒解乏,這般自在安穩,正是他素來向往的生活。
起初,金宗瑞對許多事務還一竅不通,大小事宜幾乎都得靠黃喜親力親為,那時黃喜確實要勞累不少,常常得細致講解、親自督辦。但隨著時日推移,金宗瑞成長得極快,不僅能領會黃喜的指點,更能獨立處理不少政務,行事也越發穩妥。見他能獨當一面,黃喜便漸漸把手頭的事情都交了出去,自己落得個清閑,每日里除了偶爾提點幾句,大多時候就像個退休的老者,揣著酒葫蘆,悠悠哉哉地享受著自在時光。
自從來到東夏國,黃喜的日子更是過得有滋有味。他還結識了一位扶桑女子,兩人情投意合,成了家。如今每日處理完不多的事務,回到家中便有熱騰騰的飯菜等著,身邊有人相伴,桌上有小酒可飲,這般安穩愜意的生活,讓他打心底里覺得舒坦,早已沒了過去在朝堂上的那些煩憂。
等那幾位百姓的身影漸漸走遠,黃喜又舉起酒葫蘆猛灌了一口,酒液順著嘴角滑落些許,他卻毫不在意,只是搖著頭,帶著幾分醉意般感慨道:“這新城……哦,如今該叫東夏國了。你看這東夏國的百姓,身上那股精氣神,我走南闖北這么多年,還真沒在別處見過。百姓有盼頭,日子有奔頭,這才是國家真正強大的樣子啊。”
李裪聞言,腳步驀地一頓,轉過身來,臉上帶著幾分凝重,緩緩點頭:“黃大人說得是。比起東夏國,我高麗確實差得太遠了。若是父王當年能得到百姓這般真心擁戴,或許高麗也不會落到那般境地。”
話雖如此,他心里卻清楚,這終究只是個念想。百姓的擁戴從不是憑空得來的,最根本的還是要讓他們過上富足安穩的日子。可想要做到這一點,錢糧的支撐必不可少。朱高煦能憑著獨到的手段賺得盆滿缽滿,有足夠的底氣支撐起東夏國的民生與建設,這等能力,并非人人都有。自己即便將來回到高麗,想要復刻這般景象,恐怕也是難如登天。想到這里,少年人的眉宇間不由得染上了幾分復雜的情緒。
“是啊,不過你小子還有機會。”黃喜放下酒葫蘆,呵呵一笑,目光卻變得格外認真,緊緊盯著李裪,“往后離開東夏國,若是有朝一日能執掌高麗,希望你也能成為朱高煦這般的雄主,真正為百姓謀福祉。”
他對高麗的李氏王族本無多少死心塌地的忠心,只是自己終究是高麗人,骨子里總盼著故國的百姓能擺脫困苦,過上安穩日子。而李裪身為高麗皇子,將來十有八九會成為新的君王,這便是他此刻說這番話的緣由——既是提點,也是一份樸素的期盼。
“我明白!”李裪迎著黃喜的目光,臉上不見半分少年人的嬉鬧,同樣神情鄭重,用力點了點頭。那一聲回應擲地有聲,仿佛在心里暗暗立下了一個沉甸甸的誓言,眼底閃爍著對未來的決心與憧憬。
這時,一旁始終有些愣神的金宗瑞終于回過神來。他沉默了片刻,像是鼓足了很大的勇氣,才將憋在心里許久的問題問了出來:“前輩,您……您真的不打算將來和我們一起離開嗎?”
黃喜聞言,翻了個白眼,語氣帶著幾分不耐,卻又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溫和:“老夫忙忙碌碌了大半輩子,難道還不能歇口氣享享清福?都四十多歲的人了,難不成還讓我跟著你們東奔西跑地受罪去?”
他說著,又拿起酒葫蘆抿了一口,眼神望向遠處漸漸亮起燈火的民居,帶著幾分釋然:“這里的日子挺好,安穩,自在,我就打算在這兒扎根了。你們年輕人的路,得自己去闖。”
在朱高煦提供的諸多地域地圖中,李裪反復比對、斟酌許久,最終將目光定格在了馬來群島。他心中已然打定主意,將來若要帶領族人另尋安身之所,這片土地便是理想之選。
馬來群島地域遼闊,人口卻相對稀疏,這與高麗王朝土地狹窄、人多地少的困境形成了鮮明對比。更讓李裪心動的是,朱高煦給出的地圖上清晰標注著,這里蘊藏著極為豐富的自然資源——茂密的森林、多樣的礦產,以及廣袤而肥沃的土地。加之當地氣候溫潤,雨水充沛,極適宜農作物生長,無論是水稻種植還是熱帶作物培育,都有著得天獨厚的條件。
回想高麗王朝,境內多是連綿山地,可用于耕種的土地本就稀少,糧食產量常年不足,百姓時常為溫飽發愁。兩相比較,馬來群島在李裪眼中,幾乎稱得上是一片天然的“天堂”。
此外,李裪還特意查閱了相關資料,了解到如今的馬來群島上,多是一些規模不大的小國,彼此分立,甚至還有不少區域尚未有明確的政權覆蓋,處于相對松散的狀態。這讓他更添了幾分信心——若是帶領兵馬前往,憑借自身的力量與謀劃,想必用不了太久便能平定局面,站穩腳跟,為族人開辟出一片安穩的生存之地。
要實現舉國遷徙,其間所需的金銀財帛無疑是天文數字,單靠李裪自身的力量絕難承擔。但他心中已有盤算——向朱高煦借款。他看得明白,眼下朱高煦仍有需要他的地方,這筆借款,對方應當會應允。
事實也的確如他所料,朱高煦聽完他的想法后,真的點頭答應了。其實早些時候,朱高煦原本的打算,是想將高麗勢力遷往中亞、中東一帶。可后來,他派往澳洲的人陸續傳回消息,在那里發現了大量豐富的資源;與此同時,東南亞不少國家也開始顯露異動,局勢漸趨復雜。
如今的朱高煦,正需集中精力穩固東夏國的根基,處理建國初期的種種要務,實在分身乏術去顧及東南亞那邊的事務。如此一來,將李裪及其勢力派往馬來群島,反倒成了一舉多得的安排——既借李裪的力量去那邊開拓,也能讓他牽制當地的局面,省去自己不少功夫。